洛阳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区在城南和城东,又称“南坊”,“东市”。
两处原是林凤公的势力范围,而今分别为“小公子”池家,“多情公子”游家所控制。
“女公子”葛家由于实力最弱,只是掌握着部分城西区域。势力最大的“老公子”回家霸占北面整片,与一部分城西地区。
追命要去的地方正是池家。
南坊、池府。
“流觞亭”是池家禁地,此处四面皆是曲折蜿蜒的回廊,亭前有一弯弯曲曲的水沟,沿着走廊环绕,水在曲沟里缓缓的流过,遇到雨天水流便会湍急起来。
当年“书圣”王羲之与其好友,就是列坐在曲水廊边,有人在曲水的上游,放上一只盛酒的杯子,酒杯有荷叶托着顺水流漂行,到谁处停下,谁就得赋诗一首,作不出者罚酒一杯。
“流觞亭”就此闻名。
此刻,池日丽就在亭内,他蜷缩在木轮椅上,目光呆滞的盯着静静流淌的曲水,仿佛水声亦如他的心声。
流动,却很静。
他已很久没走出过池府,也没离开过这里。
自己能做的只是静静的坐,静静的看,静静的听,静静的想,静静的等。
等人。
池家上下能自由出入“流觞亭”的只有两人,池日暮和颜夕。
一个是他的亲弟弟,一个是他的夫人。
其余任何人要擅自闯入,一律格杀勿论,即使是“兰亭”重要人物,亦不例外。
此处驻有一支精锐,叫“衣冠南渡”。
由池散木时期,他精心训练的一批死士,对池家绝对忠诚。他们在暗处,日夜守护池日丽的安全。
至今没有人能突破。
“妙手堂”回家曾经趁池、游两家鏖战之际,对兵力空虚的“兰亭”发动偷袭。
那一战,池家损失惨重,但“流觞亭”始终未被攻破,正是依靠这支精兵舍死抵挡。组长“一关难渡,半步难逾”池雷,更是斩杀“妙手堂”十五名好手。
此处固若金汤,别人进不来。
当然,池日丽也出不去。
这里逐渐像座监狱,像个牢笼。
将他关住了,锁死了。
他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唯有怪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谁让他是个下身瘫痪的病人,寸步难移。
风瘫不算绝症,却比绝症更令人绝望,更使人煎熬。
对一家之主来说,没有行动能力的池日丽是绝望的。
对一名丈夫来讲,失去男性能力的池日丽是煎熬的。
他无能为力,无法改变。
因为他是个废物,却拥有池家的家业,美丽的爱妻,以及名义上的“小公子”头衔。
这很讽刺。
造化弄人。
池日丽使劲的抓捏大腿,几乎用了半身的力气。
然而却没有丝毫感觉,自己腰部以下的每一寸躯体似乎都不属于他。犹如那里是虚幻的,不存在的海市蜃楼。
他多希望能有点知觉,哪怕是疼痛也好。
可是……一点都没有。
池日丽眼神里仅有的一丝光,也逐步熄灭。
倏地,有人将一件宽袖的羽氅,披在他佝偻嶙峋的身上。
“日丽,晚上外面风凉,我推你进屋吧?”
说话的人是颜夕,她的手搭在池日丽日渐枯瘦的肩膀上。
那里曾经多么宽实,多么有安全感。
池日丽右手牵住颜夕柔软的玉掌,眼眶内微微有了点光:让我再坐会,屋里太闷了。
颜夕柔声道:好。那你渴不渴?我把茶端出来可好?
池日丽道:不必了,你陪我一会就好。
颜夕用左手轻轻揉捏着池日丽的后颈,他则缓缓合上双目,默默的享受着妻子的体温和触碰。
她的手依然柔软,肌肤像丝绸一样。
她的身体也很软,很香,很美。
池日丽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画面,那些美好的记忆,美妙的瞬间。
自己与妻子新婚燕尔的快乐时光。
那时,强健的他与娇丽的她,可谓是郎才女貌,人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两人沉浸在每一刻的温存中,每一次的情火里,每一刹的欲焰喷发。
“唉……”池日丽长吁一声,仿佛暮色里最后一缕幽黄微弱的光束,那是临近黑暗的无奈。
“日丽,你怎么了?”
池日丽道: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你。
颜夕一愕,尽管她已不是第一次听丈夫这么说,但仍是心情遽凉。
“我既嫁入府里,便是池家的儿媳,与你和日暮就是一家人。何来对不起?何来拖累?”
池日丽道:我的身子怕是好不了,按理说我该为你将来考虑。你还年轻,不该守着个残废,我其实有想过……
颜夕截声道:日丽,别说了!
池日丽道:你听我把话讲完。
颜夕道:如果还当我是你妻子,就别再说那种话,我不愿听。
“我……池家欠你太多了。”
颜夕抿了抿薄唇,双手揽着池日丽的胸口道:无论如何,我都是池日丽的妻子,“兰亭”的大夫人。
她看不见池日丽的脸。
他的脸色不好看,凹陷的脸颊浮现出凄凉的表情,像送葬的扎纸人。
凄惨的发白。
很快,池日丽舒缓着面部神态,调整自身的状态。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弟弟。
池日暮穿梭在走廊之间,像匹精神抖擞,神采奕奕的骏马。
他年轻,活力,一表人才。
池日丽有时会想:父亲为何给弟弟取名叫日暮,他明明就像一轮朝气蓬勃的太阳,发射出的光芒都是美丽的。
他不是更该叫日丽吗?
而自己如同暮气沉沉的夕阳,即将失去所有的光和热,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
自己才适合叫日暮。
“大哥,大嫂。”
池日暮恭敬的揖手,对兄长和兄嫂他一向很尊重,很有礼貌。
“二弟,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池日暮凑近身前,拉着哥哥的手道:大哥,兄长如父,岂可失了礼数。
颜夕看着哥俩亲近,不禁笑了起来。
她一笑特别温柔,风姿绰约,便愈发显得池日丽的颓废和憔悴。
池日丽问:二弟,用过饭没有?
池日暮答:在府外匆匆吃了几口。
池日丽知道弟弟如没有重要事情,一般都会回府吃饭,于是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池日暮道:确实有事,郎大人死了。
此话一出,池日丽脸色骤变,本来缓和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颜夕收住淡淡的笑,蹙起淡淡的眉,挤出淡淡的忧。
“怎么回事?”
池日暮道:早上郎大人去神农湖见一个人,结果被下毒害死。
池日丽问:他见的人是谁?
池日暮道:那人叫范昀,当过谏议大夫,后来致仕在京,刚来洛阳不久。
颜夕问:郎大人遇害,这个范昀呢?
池日暮答:死了,也是中毒。
池日丽的目光陡然变亮,像燃起两团火焰,似乎回到他意气风发的状态。
敏锐,犀利,充满斗志。
“二弟,知道是谁干的吗?”
池日暮摇了摇首道:还不确定。但我派小白去查了。
“他去很合适。”池日丽轻轻颔首,思索片刻道:那个范昀的底细,派人去摸一摸。
池日暮道:大哥放心,我派池照问去办此事。
池照问是“兰亭”的情报组长,也是池散木一手提拔的人,池日丽和池日暮掌权期间,都特别重用他。
他与池雷是池府仅有的两名老部下。
颜夕道:郎大人的死,会不会是针对“兰亭”的行动?
池日暮“嗯”了一声道:大嫂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池日丽锁紧眉头,浮肿的眼袋更加明显,像下眼睑内藏着两颗枣核。
他身体残废,思维能力却没有退化,
池日丽忽问:游家,回家,葛家都有什么动作?
池日暮道:游玉遮出了城,随行的有游少堂,田氏兄弟。
池日丽问:他出城去干什么?
“不清楚,我们跟踪的人被发现,只得退回来。”
“嗯,还有呢?”
池日暮继续说:回百应去了花满楼,同行的有招展书和回送灯。“妙手堂”内堂似乎风平浪静,没有异动。葛玲玲好久没出过“千叶山庄”。
“多久?”
“连今天是第十七日。”
“哦?”池日丽咕哝一句:她没出来?司空剑冠呢?
池日暮答:也没出来。
池日丽微讶,用手兜住自己的半边脸,又问:那个叫蔡旋钟的,还有温放白呢?
池日暮迟疑了一下,回答:都没出过山庄。
颜夕接着问:难道他们与葛玲玲一样,十七天都没有出现过?
池日暮立即答:是的。除了蔡旋钟,期间他出过一次庄,去了“妙手堂”。
池日丽笑了,他已很少笑。
“对了,郎大人身亡,郎府那边池家理应去慰问。顺便打听一下,郎大人与范昀的关系。”
池日暮道:方先生去了,我担心有人会对郎府的人不利,予以加害。
颜夕听到“方邪真”时心头一震,她的指尖轻微颤动。
池日丽似有察觉,伸手牵住她的手,紧紧的攥住其指尖,掩盖住哆颤的手指。
这个细微的举动,池日暮自然是看见了。
“方先生来到池家后,确实帮了我们很多。”
池日暮笑道:他是个人才,池家有他相助,真是猛虎添翼,如鱼得水。
池日丽感慨道:二弟,也多亏有你。否则池家要是败在我手里,我有何颜面去见父亲大人。
“大哥,惟有我们兄弟同心,还有大嫂的运筹帷幄,加上众人协力。才能支撑起整个“兰亭”,不至于倒下。”
倏地,水沟里晃晃悠悠飘来一盏蓝色的灯。
池日暮一见,忙道:大哥,大嫂,我去外面应付一下。
池日丽道:去吧。
蓝灯是一种暗号,来通知池日暮的。“流觞亭”不可随便进入,所以用灯来传递信息。
每种颜色的灯,代表的意思不同。
池日暮匆匆出来,快步赶到正堂去会见客人。
来的人是追命。
“池公子,突然造访,多有打搅。”
池日暮客气的说:三爷请把“兰亭”当成自己的家,别说那些见外的话。
追命笑道:那我便直说来意了?
池日暮道:请讲。
“郎大人遇害的事,想必池公子应该收到消息了。”
池日暮道:不错,我已知晓此事。
追命问:我听说郎大人与池家交情很好。
池日暮道:郎大人与家父系同窗知交,关系确实较为密切。
追命又问:那不知郎大人素日里可有仇家?
池日暮一怔,笑问:三爷应该去问郎府的人呀?
追命道:这我自然会去问。但听说郎大人曾遭人行刺未果,那一次是池家替他护法,后来还加派人手保护,可有此事?
池日暮顿了顿,回答:确有此事。
追命的话也顿了顿,才问:可知那次行刺,是何人所为?
池日暮心念一转,沉吟道:并无实据,但……我怀疑是……是妙手堂指使。
“哦……”追命喃喃自语道:回家。
池日暮加了一句:近来,我们与回家摩擦甚多,尤其是“山海观”事件。妙手堂折损了“武曲煞星”回兆电,以及手下一众高手。回百应岂会是善罢甘休的人,必定会展开报复。
追命皱眉道:那件事我知道,韦大人全家惨遭毒手,可惜我当时不在场,没能救下他们。
忽然,追命因此事想到了他。
方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