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见过徐安世两面。
第一面是徐安世来赵家提亲,她躲在屏风后面,盯着他的后背,纳闷不已。这个外乡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缘无故的竟跑来赵家提亲,要求娶她。那日她还记得,徐安世请的媒人,一直局促不安,一副生怕她娘开口将他们赶出去的样子。
那日的提亲,寒酸至极。便是徐安世,也只是穿一件旧袍子,像是才浆洗过,袍边发白,像是穿了极久极久还舍不得扔那种。
这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吧。
赵锦华等着,等着阿娘开口,让下人们将他们赶出去。阿娘素来是个嫌贫爱富的,又怎么会同意将她嫁给一个穷书生。
赵锦华记得,当时阿娘的脸色都变了,徐安世才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
阿娘的脸色,在看了书信之后,变得越发的恐怖。
而后,阿娘就答应了徐安世的求亲。
倒是轮到她惊愕了,她竟要嫁给那样的人了吗?
后来她弄明白了真相,对徐安世、对自己,隐隐产生了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
徐安世可怜,被阿爹抢走了未婚妻;可她也无辜啊,竟然要代父受过!凭什么!
可无论如何,这门婚事都板上钉钉了。
赵锦衣心中对徐安世有怨恨。
第二面却是在街上。她心中苦闷,带着丫鬟在街上闲逛,正巧碰到徐安世在买馒头。她只见过徐安世的后背,没能认出是他。丫鬟是见过徐安世的,悄声告诉她那便是徐安世。
徐安世身边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徐安世买了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递给身边那人。那人分外感激地谢过他走了。
赵锦华看着徐安世又买了半个胡饼,在街上寻了个僻静的地儿,慢慢地吃起来。
半个胡饼,可比两个馒头要便宜。
她忽地心中一动。他竟是那样的人……
从那日之后,她对这门婚事倒是没有那般抗拒了。只是觉得对千里之遥外的岭南,有些忐忑。
而今,他们终于成亲了。
赵锦华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似被人搁到边沿的羽毛,随时都有可能跌下去。她无意识地颤抖着。
徐安世走到她面前。
赵锦华轻咬薄唇。
两个陪嫁丫鬟都被她遣退下去了,屋中只有她与他。
赵锦华紧张极了,不敢直视徐安世。
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晃动着,看着徐安世的一双鞋子。噫,他脚上穿的鞋子,好似是她做的鞋面……
正想着,视线里忽地撞进一个黑漆漆的脑袋。
噫!他蹲下来要作甚!赵锦华一颗心怦怦的跳,眼睛下意识地闭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有些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好像有温暖而柔软的物什在上面一掠而过。
而后她听到男人沉沉的声音:“锦华,谢谢你。”
赵锦华猛然睁开眼,望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去。
他们彼此都省得,对方的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晚,赵锦华被徐安世像对待珍宝一般亲吻着,怜惜着,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你真好,锦华。”事后,徐安世拧了帕子,轻轻地帮赵锦华擦拭着汗珠。他自始至终,没有朝赵锦华发任何的誓言。
赵锦华却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他的。她轻轻地拉着徐安世的手,只道:“从此以后,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说罢,却是累极,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徐安世看着赵锦华的睡颜,忽地从心底升起一股满足来。
当初赵承泽抢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确生出过手刃赵承泽的念头。
他又痛恨自己,竟这般无能,枉他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毫无用处。那日赵承泽与那人走后,他三日三夜没有合眼,滴水未进。
家中爹娘早死,只得祖父母与他相依为命。
第四日,祖母提了刀,冲进他房中来,生平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徐安世,你要么死,要么亲手拿刀,去杀了那贼人!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丧了自己的命,值不值得!”
祖母花白的头发在颤动。
祖母曾是江南大户的庶女,虽是庶女,却也带了体面的嫁妆嫁到徐家。假若没有遇到灾年,没有遇到瘟疫,儿子儿媳双双早逝,孙子年幼,嗷嗷待哺,他们徐家也是体面的人家,也不至于被人半路截胡,将孙媳拐了去。
徐安世泪流满面。
他下了决心,要报复赵承泽。在江州他动不了赵承泽,那他便上京,无论如何,总有法子对付那不要脸的老家伙。
去岁他便到了京都,卧薪尝胆,结交朋友,多方周旋,终于让他觅得了一个小小的官职。虽然是极小的官职,虽然要去岭南赴任,可是足够了。他开始准备对付赵家。他要让赵承泽身败名裂,成为丧家之犬!
却是在那一日,他瞧见了赵锦华。
小姑娘穿着半新不旧的褙子,带着丫鬟到宝相寺上香。
丫鬟手笨,将线香撒了一地,手忙脚乱的去拾,赵锦华非但没责怪丫鬟,还一道蹲下来,拾着香,一边安慰丫鬟。
他很是意外。赵承泽竟然有这样心善的女儿。
却是在宝相寺的这次偶遇,他变更了计划。他要折辱赵承泽,最好的法子便是娶了赵承泽的女儿,做赵承泽的女婿。
原以为这个计划会多费周折,赵太太会大哭大闹,赵锦华会寻死觅活,可一直都顺顺利利,平静得让人有些怀疑里面是不是酝酿着阴谋。
直到有一日,赵家差人给他送来一件新袍子、一双新鞋,道是二姑娘做的。
新袍子与新鞋,都分外的合身。
徐安世忽地清醒过来,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良善之人。
“我会尽自己的一生,好好守护你的。”他对着沉睡的妻子,轻轻的立下誓言。
次日,赵锦华跟着夫婿,遥遥的朝着娘家的方向拜别三下,便踏上了南下的马车。
响午后,乌云沉沉压来,须臾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屋中昏暗,梅染点了灯,将灯芯挑得高高的,好更明亮一些,让姑娘看书。
赵锦衣听着屋外的雨声,有些心神不宁:“二姐姐今儿出门,却遇上这般大雨,不知可否安好?”
梅染也替二姑娘,啊,如今该叫二姑奶奶了,替二姑奶奶担忧。她安慰赵锦衣:“二姑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姑娘且宽心。”
鸦青推门进来,满头的雨雾:“姑娘,五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