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了很长时间的课,才知道,这代课,是要记工分的。
这记工分,是人民公社化以来,农村生产队按劳分配的体制。工分是社员上工应得报酬的分数,相当于后来的工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早饭后、晌午后,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会准时站在饲养棚前,敲响那个挂在树上的大钟。社员们就一窝蜂似的把生产队长围起来,按队长的分配去干活了。这个大钟旁,饲养棚的院里,有两间土房,是生产队的队部。这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每个月份公示的工分帐单。白天这里是会计算账、队委会开会的地方。队委会很少开会,只是白天经常听到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清脆,响亮,又悦耳。晚上这里是记工分的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大人孩子都挤进这个土屋子,一团团,一簇簇,肩挨着肩,脸贴着脸,身子挤着身子,把桌前手忙脚乱记分的会计,围在中间,大声地报着工:我,一天,八分,我娘,一天,十分,我爸,一天,十分,我哥,一天,十分,我姐,一天,十分….队长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核实着。记完工的人们走出那个人堆,相互贫嘴,聊闲篇,开玩笑,说笑话。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哈哈的笑声,那笑声能飞上房顶,飞上树梢,飞到天上的云彩里。
我就去找村支部书记风章哥说记工分的事。
这个风章哥,叫周风章,可是我的大恩人。
一九七二年,我高中毕业,刚刚放下书包,没有过几天,我就跟着风章哥,到北留智的第九村,去挖河了。这挖河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治理海河呀。
这海河,是华北最大水系,中国七大江河之一,上游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南运河五大河流及三百多条支流,呈扇形汇集于七十三公里的海河干流,如玉带般地蜿蜒在津门大地。天津也因此被誉为“九河下梢”、“河海之要冲”。一九六三年八月,海河流域南部和西部遭受特大暴雨,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庄稼,吞没了我们的村庄,冀中冀南一片汪洋。村子里房屋一片片倒塌,砸死淹死的牲畜发出难闻的腐尸臭,满地的庄稼泡在水里,满地的蛤蟆哇哇叫,蛇们爬到高粱头上,缠着一棵棵的红高粱,乌鸦躲到高高的树上。急流冲垮了梯田,冲毁了滩地,冲毁了公路,冲毁了水库大坝,冲没了桥墩,把铁路的钢轨拧成绳形,挟裹着石块、树木、杂物翻滚着淤涡,吞吐着泡沫,奔腾着,咆哮着,象脱僵的野马俯冲而下。我们的领袖一声号令:一定要根治海河!大清河、永定河、潮白河上游,几千座水库建成,永定新河、独流减河、子牙新河、永定河、北运河、大清河全部挖通,呼啸着,奔入大海。这些吃人的猛虎,就都成了一只只草蛋的温顺的小羊。它们说:这代中国人,不能惹,豪情,壮志,感天地,泣鬼神啊。
这挖河,村子除记工分外,公社每天只补贴五分钱。可别小看这五分钱。这时候,一分钱能买一颗糖,能买一支铅笔,能买一个毛蛋。二哥在生产队的暖房孵鸡,常买上二角钱的毛蛋回家,娘在锅里一炒,就是一大双碗。那毛蛋,真是个香啊。五分钱就能买一个馒头,能买两块冰糕,能买一个小烧饼,能在饭铺喝一碗鸡蛋汤了。挖河虽苦虽累,可是吃饭管饱。那香香的参着黄豆面的窝窝头,还有那香香的漂着油的粉条菜和猪肉片,都是随便吃,在家里哪能吃上这么饱,这么香的饭菜啊?我一手拿着三个窝窝头,一手端着菜,吃得狼吞虎咽,真是个美啊。我比猪还能吃,一顿能吃四五个窝窝头。有一次伙食改善,我吃了七个大馒头,摁了摁肚子还有窝,又多吃了一个。
风章哥说:“你要是一头小猪,就好养了。”
我们村里二十多个民工,睡在一个碾棚里。这碾棚,是土坯垒的,有两间房的草棚子那么大。碾棚的东边是一个石碾,南边和石碾对着的窗子,只是一个方形的土洞,没有窗架。石碾旁放着一口大棺材。棺材偏西的南墙上有一个门,这门和那个窗一样,也只是一人多高一米多宽的长方形的洞,没有门框,更没有实际的门。我最怕的是那口大棺材。那棺材没有油漆,但看着就让人瘆得慌,好像那里面已经睡满了大大小小的鬼。我们村里的人们,也都怕这口棺材,都把被褥放在尽量离棺材远一点的潮湿的地下。因为这个,大的推着小的,高的推着矮的,瘦的推着胖的,推推搡搡,一阵推搡之后,有两个人竟然动起了手脚,真的打了起来。他们打得不分胜负,突然发现有个好欺负的主,就是个子最小的我。一起把我推到棺材前。我吓得要哭。风章哥说,你俩没出息到家了,竟然欺负一个孩子。说着直奔那口棺材而去。把被褥放在棺材上,铺好,就直接躺上去。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高高地翘起来,抖着,?着,抽着烟,哼着小曲,像神仙一样,悠然自得。风章哥的举动,叫大家一下子明白了,那棺材没有用过,躺上去,就是一个很舒服的床。有个人说:“支书,我腰疼,怕潮,让给我行吗?”风章哥说,看你岁数大,就让给你吧。“
风章哥就在和我挨着的一块地方躺下。可能看我年龄最小,把我当成孩子了吧,总逗我玩,寻开心:
“宪华,晚上睡觉,怎么还不老实?”风章哥说。
我说:“没有不老实,我睡得很踏实。”
风章哥说:“踏实还往我的被窝里钻。”
我说:“怎么会呀,我睡觉和死狗一样的。”
风章哥说:“俺那亲娘啊,你可不是死狗,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钻到我的被窝里,还死死地搂着我,抱着我。”
我说:“风章哥,你瞎说吧。”
风章哥说:“你哥从来没有说过瞎话。老实说,是不是想娘了?”
我说:“风章哥,你又瞎说。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想什么娘啊。”
风章哥说:“准想了。”
我说:“不想。”
风章哥说:“俺的老天爷啊,还说不想,一提想娘,眼里的泪都要流下来了。叫大伙给你操操心,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就不再想娘了。都听我说,大伙留意点,看到有漂亮的姑娘,就给他介绍一个。记住,一定是漂亮的,这么英俊的小伙儿,不漂亮的,坚决不要。”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挖河的车子,叫土车。这土车就是平板独轮车,上面是一个平板,板左右和后边,各有一块挡土的木板,板上拴有铁丝的圈,小木橛子插进铁丝圈和平板的眼里,把挡板固定在平板上,就可以挡住里面的土。不用挡板时,还可以随时拿下来。
我费劲装的一车土,推起来,走了几步,就扣在地上,急得想哭,扶起车,再装上,走了几步,又倒下。
我生气,用力拍着车子。车子都快砸烂了。落在地上的车子挡板,也快让我踹破了。
人们都在笑我:
“这个小笨蛋,人不大,脾气不小。”
“有脾气,冲着车子耍什么?车子又不会说话。”
风章哥却不笑话我,走过来,帮我扶起车子,说:“你这个小家伙,慢慢来,先不要着急。”说着,把扣在地下的土,一锨锨,帮我装上。可是他只装了半车。
我说:“风章哥,没有装满。”
风章哥说:“你还是小家伙嘛,先装小点车。”
我说:“不行,就要装满。风章哥,不能说我是小家伙,这样叫人笑话的。”
风章哥说:“不是小家伙,还是大家伙呀。”
我说:“就是大家伙。”说完,我推开风章哥,又把那些土,全都装到车上。
风章哥笑了,说:“你这个孩子,太要强了。”说完,把着我车子的前爪,一步步往前走,帮我上了那个坡,直到我把土推到岸上,才松开手。
可能车子也欺软怕硬吧,它可能怕风章哥。风章哥这么一扶,我的车子就推稳了。推稳了,心里高兴,推起来,就跑得快。
风章哥说:“别发疯,要匀着劲干。”
河越挖越深,拉车的由一个人拉,增加到两个人拉,甚至三个人拉。河太深了,拉车就改为拉滑车。风章哥对我推车不放心,就让我拉滑车。这滑车,是把一辆木制小推车倒过来,卸掉轮胎,只留下轮毂,挖个坑,在车子的后面,埋进一个大筐,筐里放进碎石和土,用铁丝和木桩死死地固定在地下,再把车子牢牢地拴在这个筐上。车子就稳稳地固定在河岸上了。这滑车的轮毂上再穿过一根粗粗的铁丝,带铁钩子的一头伸向河底,有一个人钩住装满泥土的小推车。大绳的另一头,留在河岸。这头由我和年岁大一点的周耀武,牢牢攥在手中,勒在肩膀上。周耀武是一个诙谐有趣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生动的笑。所以和他一起干活,总叫我一天到晚,笑个不停。拿着勾子的那头的人,勾好车子,喊声:拉呀!我们两个就嗷的一声,拉着大绳,朝着河底方向跑去,下面勾车的,也拉着绳子,跟着车子向上走。一车子泥士就拉上河岸。我们两个再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岸。拿铁钩子的,也返回河底,钩到另一辆装满泥的小推车上。我们两个再嗷一声拉上河岸。就这样一趟接着一趟,一车子连着一车子,反反复复,跑上跑下。冬季寒冷的风吹过来。我们穿着一个小褂,还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那根铁丝,不喜欢我,发狠地在我衣服的肩部,弄出一个大洞,把我的肩膀勒红,勒肿,从红肿弄出血泡,血泡磨破,再红肿,再弄出血泡。它叫着,我叫你小子逞强,还逞强不?我掉泪,但不服,肩上就生出一个厚厚的老茧子。有了茧子,再也不怕那钢丝欺负了。
河挖深了,河底出水。
一大早,风章哥又带着我们,去挖河底的那个渗水沟了。
这渗水沟,要挖到一米宽一米深。这沟,是原先挖过的,随着一层层取出沟边的土,沟就没有那么深了。现在只有再挖深这个沟,水才能渗下去,装土的车子,才能在湿土上面的木板上行走,才可以好干活。天很冷,水渠的湿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碴子。我在上面一走,冰凉碴子就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碎纹,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还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这脚印和狗熊的脚印差不多。一个连一个,弯弯曲曲。像是一条没有头的龙。这渗水沟的水,静静的,亮亮的,在不太深的底部,闪着一道道波纹。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水就被朝霞映照的,一片红,一片紫,还有那一片片的微蓝,一片片的白亮。
风章哥,中等个,粗粗的腰,黑黑的脸,不太大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掐着腰上宽宽的皮带,用力地抹了一把黑黑的额,甩了一下满是黑发的头,拿起一瓶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张开大嘴,在瓶盖上咬了一口,瓶盖叭嗒一声,掉在脚下。他的嘴对在瓶口上,一仰脸,酒瓶的底,向着天空,撅起来。他直起脖子,咕咚咚地喝下一大口。喝完一口御寒酒,他涨红着脸,挥着手,大声地说:“大家都过来,每人喝一口,跟着我,跳下去!”说完,他甩下鞋子,赤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先跳了下去。要知道,这是零度以下的寒冬呀。从他的身影里,我看到那些带着战士们,在呼啸的子弹下,在闪闪的刀光下,在倒下的一片片的尸体中,在血流成河的大地上,冲锋在前,英勇奋战的班长、连长的英姿。我看到了,他抡起大刀,威武地砍向敌人的头,端起刺刀刺向敌人的胸,握起机枪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扫向敌群。
所有的人都喝了一口酒,学着风章哥的样子,呼啦啦地跳下去。这群人,就像放风的鸭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在泥水里,舞动起铁锨。
我也跟着风章哥,跟着这些有着一腔热血的人们跳下去。站在冰凉的水沟里,混身打着哆嗦。
不一会儿,冰凉的泥水觉得不凉了,人们都像开锅的水沸腾起来:铁臂舞,银锨挥,烂泥摊,一堆堆,甩到沟上边。干了不到半天,我就觉得手有些疼,伸开一看,两手都是水泡,还有几个血泡。这水泡、血泡圆圆的,鼓鼓的,铺满了两个手掌,水泡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豆,血泡像是一个个红小豆。摁一摁,有的硬,有的软,硬的像圆圆的小石子,软的像气蛤蟆的肚子,手指一摁,瘪下去,手指一抬,又鼓起来。再扔泥,这一个个的水泡、血泡,就不干了,他们向我发出了抗议:天爷爷,地奶奶呀,俺们要爆破了。我说:他奶奶的,破就破吧,破了我也不能认怂啊。这泡就破了。泡里的血,泡里的水,就一股股,噗嗤噗嗤地穿出来。我忍不住地把手张开:我的老天爷呀,这破的了泡,张开的肉皮,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我的手合上,再一张,这肉皮就像从手上扯下一块块的肉一样疼。
我咬着牙,裂着嘴,看看风章哥,看看别人,都在拼命地干。
五十多岁,眼睛细小,目光里充满着憨厚,长得很精瘦的周宪跃,累得吐了口血。那血,在他的眼前的泥水里漂着,像是一个黑红的球,慢慢变大,散开。他弯下细却有力的腰,深深地挖了一锨泥,连同那口血,一同甩到沟上边。那血,随着泥,在空中飞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发出耀眼的光。
风章哥说:“宪跃,怎么了?”
他说:“没事,没事,吐了口血,可能是上火。”说着,又弯下腰,锨深深地铲进泥里,一锨又一锨地甩着泥。
我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一条没骨头的可怜虫,手上起个水泡、血泡,不会示弱的。就是脑袋掉下来,也不会倒下。我的手臂又舞起来,锨又挥起来。这个时候,我的手已经麻木了,已经没有知觉了,就象在战场拼杀的战士,掉下一只耳朵,掉下一只胳膊,没有感觉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伸开手看了看:旧泡的皮磨掉了,露出一片片又红又嫩的鲜肉,就像一个个孩子的嘴,颤颤抖抖地张着,滴着血,流着水。还又增加了新的水泡、血泡。
“哎呀!怎么搞成这样!”有个人大叫了一声。叫的人叫刘宪忠,和我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比我大十几岁。他的乳名叫生头,我管他叫生头哥。
生头哥这一叫,风章哥也看到了我的狼狈像,从水沟里站起来,带着一腿的泥,一身的脏水,一脸的黄泥点子,走过来,拉着我,说:“你过来!”
我说:“风章哥,你拉我干什么?”
风章哥吼了一声:“兔崽子,费什么话,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拉着我,跳出水沟,站在高一点的坡上,又抓着我的手,高高举起来,声如洪钟,慷慨激昂,说:“大家都看看这双手,都看看:满手都是水泡,满手都是血泡。大家也看到了,宪跃年纪大,累得吐血,一直不停地干,宪华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样拼命。奶奶的,咱们都年轻力壮的,谁也不能耍熊!谁也不能给崔屯人丢脸!”他可能是太激动了,说完话,他的嘴还在张着,口里那几颗黄色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牙,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霸气,那样雄壮,那样威武,那样盛气凌人。
起风了,河边的风裹着尘沙,越过河沟,掠过田野,卷走了地上干枯的柴草和树枝。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麻雀,从那干枯的树枝上飞起来,它越飞越高,翅膀变硬了,身子变大了。它似乎变成了一只大雁,张开黑色的翅膀,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苍穹。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鲲鹏,扶摇万里,冲向九天。
修完河,回到村里,我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一干就是两年。
这个时候,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童年的梦还在,上学读书时,那种高远的志向还在。但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自信。
可是人生竟然有了新的转机,生活向我开启了新的一扇门:
一九七四年那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热,烤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村南头的小河旁,大柳树下,绿草上,满是泥土的地下,坐满了我们村子的庄稼人。一张张漆黑的脸,掩饰不住本来的憨厚和纯真。
我作为生产队的饲养员,正在给牲口挑水。挑水的井,就在大柳树下,井边镶着有些呲牙咧嘴的砖,周围是我挑水而洒满的水和湿湿的泥。
风章哥站在大树下,挥着草帽,大声地说:“公社让咱们村推荐一个娃去上大学,去读书,条件是初、高中毕业,在村劳动二年以上,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政治思想进步。咱们讲民主,大伙选吧,投票!咱说好,奶奶的,谁也不能搞邪的歪的,大家都要凭良心,选出最好的娃!”
我没有参加会,没有去投票,觉得这好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想也没有想。有人可能会说,你是瞎说吧,明明这是关系到个人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怎么不去投票,怎么还会觉得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我给你们说,这是真的。这个时候农村的孩子就是这样傻,傻的可爱,傻的叫后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站在井台上,傻乎乎地提了满满的两桶水,站在一片片的水,一片片的泥里,拉开一扁担长的距离,放在地上,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搭在扁担上,半蹲下身子,勾上水桶,挺直腰板,挑起来,大步在村民们面前走过。
可是票集中起来,拿到大队支部,一统计,得票最多的竟然是我。
然后是大队支部研究讨论。这一研究,可让风章哥头疼了。支部里面领导的关系,支书自己的亲戚,全都一窝蜂似的找上来。
风章哥说:“不用找,不用托关系,不用走后门,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亲疏,没有远近。奶奶的,别说你们,就算是我自己的儿子够条件,也要按照规矩办!”
风章哥一拍桌子:“大伙有眼光,就是他了:刘宪华。”
爸爸知道这个结果,既高兴又意外,两眼放光,满脸通红,坐在家里灰色的砖炕沿上,依着炕头的被摞子,歪着头,看着我:“怎么会是你?不会是做梦吧?”
我说:“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可能开会选举时,我正挑水,我一脸的汗水和一身的泥土,还有从井里提水、担水的野狗熊样子,让村民们感动了吧。”
可是这时上大学是实行大队、公社、县文教局三级推荐的,在公社我就被刷下来了,没有戏。空喜欢一场。本来就是个意外,去不了就算吧,也没有放到心上。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公社又给了我们村一个上大学的推荐指标。
风章哥说:“不用再选了,还是刘宪华。”
在一个大热的中午,他亲自骑着车子,去公社送我的推荐表,还对公社领导说:“这是个好孩子。去年俺们村报的也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俺推上去。今年还是他。希望你们开开恩,给俺推上去。今年公社要是再不给推上去,转过年来,再有指标,俺们村还报他。”
这样公社就把我推到县里了。
推到县里,能不能走,仍然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