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隆坊后面有一条河,小河连着柳河,河旁有柳,也叫柳河,柳河多是花船,京中也将柳河称之为花河。
河岸旁,旺仔坐在树下,望着那些花船,望着花船上的买醉寻欢之人。
“将士浴血沙场,这些公子哥,这些大少爷,这些所谓的文人骚客,夜夜笙歌,凭什么,为什么,我辈军伍,守护的就是这群废物,不值,军伍们,不值。”
“哎呀好啦。”
同样坐在旁边的女人,小小的身体,如同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旺仔的肩膀。
“不值的事情太多太多啦,对了,忘记问你了,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旺仔愣住了,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目,满是精光。
“你为何坐在这里?”
女人咯咯娇笑,笑的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拍着旺仔的大腿,快笑抽过去了。
旺仔满面通红。
女人,是他在唐府后方院墙遇到的。
女人问他是谁,他问女人是谁。
女人说旺仔很悲伤,旺仔问女人是谁。
女人说悲伤的人,不应独处,独处,会愈发悲伤,旺仔问女人是谁。
女人说悲伤的人,应说出来,将悲伤说出来,河边就是个好去处,通着南北,悲伤的事说出来后,随着风就飘走了,夜深人静时,都去说上一说,慢慢的,悲伤,或许就不会那么悲伤了。
女人仿佛有一种魔力,那人畜无害的笑容,那为别人着想的语气,旺仔,鬼使神差的来到了柳河旁,坐在河岸旁,诉说着悲伤。
直到,旺仔突然意识到,女人跟了自己一路,并且坐在了自己身边。
女人并不美,不是不美,而是没有女人那种艳丽,并非是缺少年龄和阅历沉淀,只是长相,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女人不美,不艳丽,也绝不丑,身子小小的,总是掐着腰,总是老气横秋,总是惹人发笑,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会让人以为哪怕是七老八十,照样如同一个孩子一样。
“你究竟是谁!”
旺仔眯起了眼睛,却没有摸向身后的短刀。
“我叫唐虞,你呢。”
“唐虞?!”旺仔瞠目结舌:“唐府九小姐。”
“嗯嗯嗯。”唐虞连连点着头,将手指竖在唇边:“小声一些。”
“可,可…”
旺仔结结巴巴的:“京中传言,唐府九小姐貌若天仙,容貌艳美,望之一眼终身难忘,怎地是你这般…”
“哎呀,天底下哪有女人会生出这般模样。”
唐虞又笑了,笑的有些鸡贼。
“是我叫人传出去的,我爹,你知道吧,知州大人哦,我爹是清官,府中没钱的,平日又是豪气做派,穷豪气,打肿了脸充胖子,我就想着诓骗那些傻乎乎的公子哥,叫他们多送些礼物,值钱的礼物,再变卖换了钱财,这般,我不就是有钱财花销了吗,嘿嘿,厉害吧。”
“可你…”
“知道,知道知道,纸包不住火嘛,早晚会叫人们见到我生的一点也不美,可公子哥们都在乎颜面,总不会将礼物要回去,不是吗。”
旺仔彻底服了,就这种鸡贼程度,他只服过齐烨,眼前这小丫头片子,是他服的第二人。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嘛,好了,不要悲伤了。”
唐虞从袖中掏出了一贯钱,递给旺仔:“去买些酒,大醉一通,醒来后若是无处可去,你来唐府,寻丫鬟小木头,她带你入府做家丁,做护院也成的,你从过军对吗,我们唐家对下人极好的,亏待不了你,不过可说好,不准再偷东西啦,还好遇到我,若是叫武卒见到了,定会抓你去牢中。”
旺仔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以为我是贼人?”
“不是贼,你穿着夜行衣在府外徘徊做什么?”
“那你…”旺仔惊呆了:“那你还敢跟着我来到此处?”
唐虞得意一笑,手指一翻,一把小巧灵动的匕首抓在了手中,极小,加上握柄,只有手指长短。
转瞬之间,小小的匕首宛若穿花蝴蝶一样在掌间飞腾,眼花缭乱。
“好巧的手。”
旺仔双眼一亮,随即注意到唐虞白嫩的手掌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伤痕。
旺仔不由说道:“这功夫不可硬练,需在水缸之中转动,一位道家高人教授的。”
“你也懂?”
“怎地不懂。”
旺仔抽出腰后短刀,唐虞顿时紧张了起来,甜美的面容如同母豹一般戒备万分。
“看。”
旺仔没注意到唐虞的异常,左手伸出,右手短刀连刺带撩,一团银光目不暇接,转瞬间,右手短刀来到了左手,右手依旧动着,唐虞竟没看清何时换的手。
演练了一遍,唐虞异彩连连:“好俊的掌上功夫,教教我。”
“需苦练才是,遇道家高人前,都是笨练,道家高人教授了一遍,方知如何融会贯通。”
说到这,旺仔收起刀,极为困惑:“你这掌上刀分明是北边军骑卒解马绳所用,何人教授你的?”
唐虞垂下了头:“爹爹。”
“你爹不是知州唐大人么,书香门第,未曾听闻过习过武艺。”
“是干爹爹,你从过军,一定听说过。”
“何人?”
“程文广大将军。”
“旺仔面露惊容:“程大将军?!”
“是,就知你知晓他,从军之人,谁会没听闻过他。”
唐虞满面骄傲之色:“我自幼长于北地,表姨母嫁给了程大将军,程大将军总是来家里,就收我为义女了,掌上功夫都是干爹教授我的。”
旺仔满面敬重之色:“程大将军大名,如雷贯耳。”
“哎呀你坐下嘛。”
唐虞将旺仔拉了回来,露出了大大的灿烂笑脸。
“干爹战死时,我也悲伤,很悲伤的,刚刚在府外见了你,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小时候在南关时,那些很厉害很厉害的军中好男儿们,也总是如你这般,夜深人静时,在无人的地方,不知道怎地就哭了,以前不知道,干爹战死时,我知道了,你也失去了你敬爱的人,你在乎的人,对吗?”
旺仔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来。”
唐虞突然伸直了双腿:“你躺下,将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旺仔闻言,顿时手足无措:“这,男女授受不…”
“干爹说过,军伍都是孩子,哪怕是满头白发,也是孩子,他们在战场上是好男儿,可他们从战阵上走下来,活着回来时,就如同孤苦无依的孩子,我们要哄他们的,你听,我唱给你听。”
清了清嗓子,唐虞唱了起来。
“呦呦的黑风煞…”
“男儿长醉不复醒呀呀呀…”
“世上走一遭,最是风流军中汉…”
“马背饮风雪,刀头比心头暖,云巅是同袍…”
夜风,静静的吹。
听到这熟悉的歌谣,旺仔仿佛回到了无比陌生却又无比温暖的怀抱,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叙说这人世间一切的怀抱之中。
月儿,从乌云中露出了头。
河边,少女一样的女子,唱着清脆而又莫名悲伤的北军歌谣。
曾出身北军的先锋探马,枕在女人的双膝上,眼泪模糊了双眼,渐渐的睡了,安静的睡了,他好久没有睡的这般香甜了。
女子还在唱着,轻声哼着,依旧笑着,月牙一般的眼睛,遥望着星空,思念着那个小时候总是抱着她,总是吹嘘会将月亮摘下来送给她的那个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