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蒙毅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临潼县。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行过几辆马车,车夫呼喝着挡路的乞丐。
衣不蔽体的流民蹲在阴暗的小巷中,似乎有些畏光。
老旧残破的城区内,牌楼倒毁,坊门塌陷,店铺前,门可罗雀。
几个巡街的衙役油光满面,剔着牙走在街上,辫子吊在背后,精贼的目光四处搜寻着。
“头儿,听说汉中那贺珍投降了。”
“可不是嘛,贺珍被西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投靠咱大清了。”
“西军拿下了南郑与汉阴,洋县与西乡的胡向化与孙守法要被夹击了,这两天上面要派援军过去了。”
“怪不得叫咱抓壮丁呢,原来是要大军出征了。”
“这回英亲王调集了几十万大军,要一举拿下汉中。”
几个衙役寻到了几处流民聚集的小巷,抽出刀来,开始挑人。
点了十几个个头大的,便押着他们返回县衙交差。
临潼县衙,门前聚满了衙役们抓来的民夫壮丁,典史正在清点着人数。
“王班头,这等瘦弱之人,如何做得苦役?”
“我的典史大人,您上任不久,还不知道,这个月已经抓了五批了,若不是县中男丁几乎抽空,我也不想拿这些流民糊弄事啊。”
王班头是本县老吏了,对那典史翻着白眼说道。心中却是十分看不起此人,几天前,上面派员下来整治吏治,说白了就是卖官。
王班头本想趁机捞个典史当当,拿出了攒了多年的家底想要买官,却不想半路被人截胡。
眼前这个七尺身躯的汉子也不知是何身世,竟拿出了五两黄金,独占鳌头,拿下了典史之位。
这让王班头心中对其嫉恨不已。
那典史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一群萎靡不振的瘦弱流民,面色多有怜悯之意,但一瞬间,目光中似乎有些许暗喜。
这时,昨日才上任的县令走了出来,捏着鼻子厌恶道:“还不快快出发,磨磨蹭蹭,误了期限,小心被治罪。”
“是,大人,这就启程。”那典史低眉听命,带着衙役押送这批壮丁前往鄠县西南。
王班头看着远去的队伍,心中十分解气,正是他向新来的县令进谗言,打发这典史率队押送苦役往黑水峪。
在黑水峪至柴家关一线,驻扎着内大臣何洛会的五万兵马。
子午谷便在柴家关东南,何洛会在此驻军,就是为了控扼秦岭,防止汉中贺珍部向北逃窜。
临潼的男丁便是全部被抽去何洛会的军中做苦力,他们要清理子午谷,为何洛会自子午谷兵发汉中做准备。
送走了那批苦役,县令却依旧是愁眉不展。
“大人,内大臣的军令已经完成,您为何还心事重重?”那班头是老油子,凑到县令身边,腆着脸笑问道。
“陕督那边还要求修缮城池,恢复民生,现在县里满眼看去,尽是老弱妇孺,如何是好?”
“这......”
那班头却也答不上话,只能尴尬一笑。
县令摇摇头,叹着气转身朝着街上走去,他要去看看现在县中的情况,半月之后,陕西总督孟乔芳便会巡视临潼。
王班头带着衙役们紧随其后,护在那县令身边。
走在县中原本最繁华的主街,满目凋敝之象,就连往日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都冷冷清清。
行脚郎中举着幡子,挂着葫芦,肩上挎着皮箱迎面走过,口中喊着号子。
市集上,只有零星摊贩,一个算命的摊子有些扎眼。
在那摊子后,一家门市正在做工,里面传来了叮叮哐哐的声音。
“竟还有店铺新开?真是奇怪。”
“大人,这家小的打听过了,叫王记包子铺。”
“王记?莫非是王家的产业?”
“小的不知,想来是了,否则怎么在此时节开店,寻常人可赔不起。”
县令点点头,张望片刻,心中有了数。
王家或许是听闻了陕督要来临潼,所以嗅到了什么商机,提前在此布局,倒也合情合理。
前行少许,来到算命摊前,摊主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面黄肌瘦,但看上去精神尚佳。
“贵人可要算命?”
“也好,算一卦看看。”
那老道白眉垂至脸颊,长须飘在胸前,瞧了瞧来人面相,又神神叨叨地掐指算了起来。
王班头殷勤地掏了几个铜板放在了桌上,眼中充满着敬畏。
平日在县中,他买东西从不掏钱,但这算命的可不一样,不能冒犯了老神仙。
“贵人正身处悬崖,不日便有性命之忧啊。”
那县令听罢,不屑一笑,暗道:果然是江湖骗子,徒添笑料。
“放肆,竟敢胡言乱语!我看你这老道是不想活了!”
王班头就像是家养的黄犬,见主人受辱,便准备撕咬上去。
县令喝住了要与那老道计较一番的王班头,转身率人离开。
那老道见众人走远,瞧了瞧桌上的铜板,用手中拂尘轻轻将铜板打落在地,便开始闭目养神。
周遭的乞丐们见状,纷纷上前捡拾,口中不断向老神仙道谢。
县城南,骊山,山势逶迤,塞上秋早,树木青黄掩映,远望如苍黛骏马,离宫别馆,遍布其上。
始皇帝陵,正在此处。
骊山脚下,银蛇横卧的渭水之上,风波不息。
临潼典史骑在马上,残阳照水,满目追思。
几百苦役正聚坐在地上,四周,有十几名衙役看管。
此夜,他们要在此歇息,等候临潼各乡送来的民夫汇合,再一同上路。
骊山晚照,恍如仙境,苦役们与衙役全都看呆了。
“额滴神,太美了。”
“听说上面还有什么华清池。”
衙役们议论纷纷,这里寻常他们都是上不去的,因为上面是大人物享乐之地。
临潼典史回望山巅,深呼吸一口,收敛心神,命手下生火,准备过夜。
一夜无话,天刚放亮,各乡的民夫陆续到齐。
清点一番,合计有三千人,押送他们的,还有一支一百人的清兵,他们是由骊山的驻防佐领派来的,领队的是一名八旗马甲。
“谁是领头的?”
临出发,那马甲策马朝着人群喊道。
“额是临潼典史,负责押送民夫。”
“呵呵呵,狗屁的民夫,不值钱的奴才罢了,爷叫土呼赖,此次事急,务必日行五十里赶往内大臣处。”
“五十里?这些民夫恐难支持。”
“那爷不管,这是你的事情。”
说完,那马甲便拨马离开,返回队伍。
各乡的民夫还稍好些,虽看上去面黄肌瘦,但是精神不错,但那些城中抓来的流民,莫说日行五十里,就是日行三十里都够呛。
临潼典史知道是这八旗马甲故意刁难,想来是为了早些完成任务,早些返回骊山。
他召来麾下十八名衙役,对着众人交待了一番。
这些衙役都是他自己招募而来,算是亲信。
天气晴朗,那典史策马在前领队,民夫在中,清兵百骑押后监督,衙役们沿队维持秩序,队伍一路向西南行进。
行至下午,过灞水,又涉长水,民夫已是精疲力竭。
土呼赖率兵狠狠鞭笞着掉队的民夫,甚至当众打死了两人。
临潼典史劝说道:“若是都打死了,如何向内大臣交差?难道让额如实相告,就说都是您半路打杀了吗?”
这话让清军马甲土呼赖无言以对,悻悻收起了马鞭,对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临潼典史呸了一口,转身走开。
“典史,西边就是浐水,顺水而下,便可抵达甲河,自甲河顺水而下,可一路直达湖广境内。”
“嗯,今夜按计划动手!”
天色昏暗,临潼典史命人支起了大锅,将随行携带的干粮全部煮成了热乎乎的面糊,让民夫分食。
难得有热乎的饭食,流民几乎两眼放光。
火堆前,临潼典史手中拿着一卷《史记》,正借着火光阅览。
“陈涉世家......”
这时,心腹衙役疾步走来,附耳密语几句,那典史点点头表示知晓。
民夫们狼吞虎咽,令那队清兵也食指大动,本来嚼着肉干,喝着烈酒的土呼赖见这些奴才吃热饭,心中不平,当即就带着人抢占了一口大锅,将肉干扔进,边煮边吃了起来。
远处,聚在一起的衙役时不时偷瞄清兵两眼。
饱餐的土呼赖布置了几名哨兵后,便撑起了帐篷,入帐酣睡起来。
民夫们则抱成一团,躺在火堆边将就。
深夜,鼾声响成一片。
临潼典史合上了手中的书卷,起身放回了马袋之中。
十八名衙役们见状,纷纷起身,投来询问的目光。
那典史微微点头,衙役们捉着早就抽出的腰刀,朝着清兵歇息处走去。
放哨的清兵已经昏倒,不省人事,一名精壮衙役蹑手蹑脚靠近,手起刀落,将那清兵一刀了结性命。
其余的衙役也迅速摸进了清兵营帐,一通砍瓜切菜,将昏睡的清兵全部杀死在睡梦中。
临潼典史握着长刀,来到了土呼赖的帐前,其余衙役也先后围了过来。
“典史,就剩这狗日的一人了。”
“这蒙汗药劲还真大,没有一个醒的。”
那典史正要入帐,刚掀开帐帘,就见迎面寒光一闪,吓得他急忙侧身躲闪。
土呼赖从帐中杀出,吓了众人一跳。
“死奴才......吃了豹子胆......竟敢......反叛!”
众衙役惊惧不已,没想到这清兵马甲真是皮实,竟然能顶住药劲。
那典史见土呼赖摇摇晃晃,似乎尚未完全清醒,便毫不犹豫提刀杀上。
土呼赖勉强应战,却奈何头晕眼花,只过了几招,就叫那典史抓住了机会,一刀封喉,怒目而死。
“典史威武!”衙役们见上官如此厉害,不禁振奋道。
“快,将衣甲留下,其余的全部焚烧,清理痕迹!”
“是!!”
很快,衙役们将清兵尸体堆成一堆,全部焚毁。
随后,一切恢复如常。
......
清晨,民夫转醒,惊奇地发现清兵不见了踪迹,正疑惑之时,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临潼典史。
“诸位,鞑子已尽数被本官诛杀,大家都逃命去吧!”
民夫们大惊,窃窃私语起来,鞑子被杀,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就算是逃回乡里,鞑子若是查到,他们也一样活不了,还会给乡梓招来大祸。
“典史,纵使我等逃回,亦难逃一死。”
“是啊,做苦役是死,逃回也是死,唉!”
“不如跟着典史反了算了!听说大西军在汉中,不如投他们打鞑子!”
“鞑子正发大军围剿大西军,现在去投不是送死吗?”
“那如何是好?”
“某听典史的!”
“说得对,额也跟着典史干了!”
众人纷纷应和,那典史见人心可用,笑着点点头,说道:“乡亲们,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愿随典史效命!”
“我为典史,听闻我大明正统在江南召天下兵马勤王,我欲奉诏南下,直往江南与会!”
众民壮闻言大喜,原来朝廷仍在,狗鞑子的官员一直告诉他们大明已经亡了,令他们勿念故国。
没想到是在欺骗他们!
“愿与典史同行!”
“好!某在此,多谢诸位!”
说罢,那典史向众人深深一礼,随后便遣散了不愿跟随的人,将剩下的民夫重新编组,由十八位衙役分别统带,得兵两千人。
他令衙役们都换上了鞑子的衣装,自己换上了土呼赖的棉甲,又选孑然一身的精壮数十以为亲兵,全部作清兵打扮。
两千人依旧假装成押送苦役的队伍,顺着浐水一路南下,进入了秦岭大山之中,向着甲河进发。
在甲河以西的镇安县,有降清的前明旧将王辅臣五万兵马驻守,甲河以东山阳县,驻扎着清军都统卓罗的三万精锐。
这些都是奉英亲王之命,前来准备进攻汉中的兵马。
秦岭横绝,茫茫似海,穿行在这大山之中,临潼典史频频东顾。
“典史,我军人多,恐舟船不济,若是沿河步行,恐为清兵追踪。”
“无妨,大方行军便是,我已了解清楚,驻守的镇安的乃是降将王辅臣。”
“典史何意?”
“此人乃姜骧麾下,因勇冠三军被英亲王赏识,调来效力,不过嘛......”
麾下心腹大惊,典史莫不是想招降那王辅臣?
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论天时,辅臣新降而正统欲兴,其心尚未全附。”
“论地利,辅臣虽驻镇安,然西有黑水峪何洛会,东有山阳卓罗,南有洵阳果尔钦,北有蓝田任珍部,可谓四面监管,防备深重,足见清军之疑惧。”
“论人和,辅臣独忠姜骧,今被调离,未尝无有剪除姜骧羽翼之意,遑论命其攻川,实乃消耗其力,辅臣未尝不知也,必积怨日深。”
“昔有苏秦匹马说六国合纵,今有我蒙毅孤身劝辅臣明义,有何不可?”
说罢,蒙毅自信一笑,买来典史之位正是为接触更多的资料书籍,以便迅速了解大明形势。
此间事情,他早已筹谋多日,说降王辅臣正在计划之中!
“小的不懂,但大为震撼,蒙典史真乃高人!”麾下心腹赞道。
感谢南山有杞的月票,诚心诚意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