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水西客栈不养闲人
水西客栈,长夜终至五更天。
阴沉的云团已经遮蔽了天空,看起来,天亮之后,或许有雨。
一阵嘈杂呼喝在客栈外响起,大队的兵卒又一次将水西客栈合围。
客栈内,听到动静的张同敞瞬间惊起。
清兵去而复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果断带着众人往后院退去。
后院之中,掌柜陈泰来在梨树下,吃着大盘为他做的清汤面条,已然是不在乎外面的动静。
酒娘从房中走了出来,坐在了门口的石桌前。
伙房中,方才开灶的烟气还没有消散,大盘蹲在门口,吭哧吭哧磨着手中的菜刀。
张同敞带着人刚退到后院,就听见清军已经杀了进来。
院墙四面,火把光芒冲天。
“公调,堵住拱门!”
前堂往后院,要通过一个花园,连接三个区域的都是一道拱门。
卢鼎十分沉着,左右一看,当即令人后院之中的杂物尽数搬来堵门。
见客栈三人都无惊慌之色,张同敞有些奇怪。
“陈掌柜,王辅臣的兵马杀来了。”
“来便来。”
“你们的身份暴露了。”
“杀谁的,还不一定。”
陈泰来十分镇定,他仿佛想明白了许多关键的事情一般。
张同敞一愣,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就在这时,清兵杀到,卢鼎带着六人依托着拱门抵抗。
可对方来势汹汹,直接搭起了人梯,迅速的翻过了院墙,卢鼎无奈,只能且战且退。
清军源源不断的涌入,将众人逼退到了院中。
赵仁龙带着一员部将脸色黑沉的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张同敞的身上。
陈泰来将手中的面碗放到了地上,抹了抹嘴,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俗话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小时候跟着父母被劫掠到了辽东,成了鞑子的包衣奴才,吃不饱穿不暖,那种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领教。
酒娘看着院中的张同敞,目不转睛,似乎是在发呆。
大盘磨好了刀,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满院子的清兵。
“杀!”赵仁龙双目通红,一声令下,院中士卒挥刀朝着几人杀去。
他此刻心中已经感觉到自己似乎掉入了蛛网之中,但是为时已晚,没有了退路。
自从打下枝江后,他便奉王辅臣将令,率部驻扎在城北校场,负责守备城墙。
最后一次见王辅臣,还是在五日前。
今夜如此大的动静,王辅臣竟然迟迟没有现身,赵仁龙感觉十分不妙。
那左军副将李廷玉,今夜实在是有些活跃的反常,这个人,是在打下枝江后,忽然被王辅臣提拔成了副将。
赵仁龙当时觉得好奇,还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是得了王辅臣赏识。
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怀疑,军中,都是能者上,庸者下,新任将领频繁,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敢再回想,只能麻痹自己,先杀了眼前明军的密使。
“格杀勿论!”赵仁龙亲自抽刀,冲着正在奋战的张同敞而去。
卢鼎见状,急忙去挡,却被赵仁龙部将唐密缠住。
两名清兵杀向了梨树下,陈泰来坦然闭眼,准备受死,一了百了。
哐啷!
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陈泰来睁眼,顿时错愕,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大盘......你???”
大盘正站在陈泰来身前,手中握着两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杀来的两名清兵皆已毙命,横尸树下。
对面的酒娘也惊得花枝乱颤,方才她只看见一道黑影像是旋风般闪过,再定神,就见大盘十分娴熟的将两名清兵割喉。
刀快如闪电,手法十分犀利,那一刻,浑然不是平常那个痴憨寡言的大盘。
陈泰来眼睛瞪得老大,心中五味杂陈。
他这个谍首当的还真是失败,连这个厨子都不是一般人,想想还真是可笑。
“大盘,你又是什么人?”陈泰来苦笑道。
大盘偏头回望了一眼陈泰来,没有回答,反而是伸手摸向了怀中。
这时,赵仁龙正杀得张同敞左支右绌,忽然瞧见了梨树下的大盘正将什么东西举向了头顶。
他心中大急,将张同敞一击震开,转而想向大盘。
酒娘见状,惊呼道:“大盘,小心!”
大盘瞬间看见了袭来的赵仁龙,却也是不慌,连忙后退几步。
赵仁龙逼近,他已经看向大盘手中正在燃烧的捻子。
是焰火!这人是谁?他要给谁释放信号?
卢鼎带着六名军中百战精锐,硬生生与数十清兵杀得有来有回。
“嗖~”
“砰!”
绚烂的焰火在空中绽放,明亮而又美好。
“你是何人?!”赵仁龙惊问。
大盘脸色冷峻,不愿搭理,直接提刀杀上。
赵仁龙大怒,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一切就结束了。
明军密使一死,何腾蛟就不会再相信王辅臣!
自己的兵马都在城内,只要行动迅速,控制了曾文耀与李廷玉,大事可成!
酒娘仰面望着大盘释放的焰火,这不是她们水西客栈所用的样式。
她是学过辨识焰火信号的,所以十分肯定这与清军谍子使用的种类也都不一样。
大盘,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辅臣的人?
还是黄氏牙行的人?
正在酒娘愣神之际,忽然大盘的卧房门扇打开。
一群蒙面大汉鱼贯而出,加入了战团。
陈泰来目光一缩,看向大盘的眼神更加惊愕。
赵仁龙没想竟然还有埋伏,但见也就六七人,不禁冷笑起来。
张同敞注意到了变故,现在的场面,连他也搞糊涂了。
这伙儿蒙面的布衣大汉,又是谁的人马?
“唐密,这里交给你了!”
“某率军去县署!”
赵仁龙心中焦急,于是决定双管齐下,自己率部直奔县署,先控制住李廷玉和曾文耀再说。
只要控制了城池,这明军谍子想什么时候杀都一样。
将现场交给了唐密,赵仁龙朝着后院拱门退去。
正要离开,却见一小卒来报。
“将军,不好了,东城外的兵马已经入城,正朝着咱们杀来!”
“什么???”
赵仁龙脸色顿时变绿,不对呀,李廷玉和曾文耀都在城中,没有他们的将令,城外的兵马怎么可能入城?
况且,守备城门的是他的人,城门又是怎么开的?
“该死,怎么会这样?!”
把守四处城门军官的都是他的心腹,绝不可能被收买。
城外领军之人是谁?
城门又是怎么开的?
一连串的疑问,在赵仁龙心中炸裂。
院中还在搏杀,对方抵抗的十分顽强,再拖延下去,必定失败。
“放火!”
赵仁龙声音低沉的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
很快,赵仁龙的士卒将客栈的酒坛子全部扔进了后院之中。
部将唐密带着后院中的人马从拱门撤出,将拱门从外面堵死。
围在院墙外的兵卒得令,开始向着院内抛射火箭。
火箭迅速点燃了院中堆放的柴禾,火势迅速蔓延,引燃了房屋。
张同敞精疲力竭,在卢鼎的搀扶下,躲到了东墙边尔等老梨树下,坐在了陈泰来边上。
院中,浓烟滚滚。
敌人的箭矢不绝,梨树上,已经插满了箭支。
“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卢鼎急切道。
一边的陈泰来看着几人,竟笑了起来。
屋子已经开始着火,躲进去必死无疑。
张同敞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外面全是敌人,翻墙也难走脱。
“都跟我走!”
大盘的声音响起,众人一愣,只见跟着他的几名大汉已经跑进了他的房中。
“快!”
“走!”
张同敞没有办法,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可现在只能冒死一试。
于是卢鼎带着幸存的三名手下,冒着箭雨,将张同敞护送进了大盘的房间。
见陈泰来没有动,已经拉着酒娘往房间去的大盘稍微犹豫了一下,把酒娘推入房间后,举着一条长凳,又冲向了梨树下。
“大盘,救我做什么?”
“你是掌柜的。”
“那你是什么呢?”
大盘默然,将陈泰来一把拉起,用长凳护着身子,冲回了房中。
小小的房间之中,站满了人,波次分明。
大盘的人与张同敞的人分别站成一波。
酒娘和陈泰来站在一起。
在众人互相探视的目光中,大盘将房中的水缸一把挪开,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陈泰来与酒娘对视一眼,已经无话可说。
水西客栈,还真是不养等闲之辈。
大盘的人率先从地道口跳下,张同敞见状,也带人紧随其后。
此时,房间的窗户已经被火箭引燃,木质的窗框也烧了起来。
陈泰来与酒娘跟在了张同敞等人身后,下到了地道之中。
大盘最后进入,地道较深,大约有五尺高,人在其中,只能猫着腰走。
众人七拐八拐,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出口。
爬出地道,张同敞发现,他们正站在另一处院子之中。
院子十分宽阔,一面是柴房,一面是马厩,在院子中央,还摆着几架板车。
“这是何地?”
陈泰来问道,他心中估算了一下路程,这里距离水西客栈应当不远。
“顺丰镖局。”
大盘这回没有隐瞒,直言告诉了陈泰来。
张同敞听到后,心中有了一丝明悟,怪不得这几个布衣汉子身手不凡,原来是镖师。
只是眼前这个水西客栈的厨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本事。
“大盘,你到底是什么人?”陈泰来追问道。
酒娘一双杏眼也望着大盘,对其身份,充满了好奇。
大盘喉结动了动,依旧选择了沉默。
他转身,走进了院中的一间房中,片刻后便返回。
正坐在地上休息的张同敞看见了大盘手中拿的东西,只一眼,就一蹦三尺高。
那是他的包袱!是他遗落在甲字号房中的包袱!
李廷玉率部从水西客栈撤离后,张同敞便一直在一楼的卧房与卢鼎议事,直到赵仁龙忽然杀来。
仓促之间,被迫退往了后院,却是将包袱落在了二楼的卧房。
大盘走到了张同敞面前,将包袱塞到了他的怀中。
“东西都在,你们走吧。”
张同敞急忙解开包袱查看,还好,何腾蛟的信还在!
看见张同敞怀中的包袱以及当中露出的信封一角,陈泰来重重哀叹一声,苦笑着看了酒娘一眼,上前道:“你果然是来联络王辅臣的何腾蛟密使。”
“酒娘应当已经告诉你了,不必惊讶,陈掌柜。”
张同敞将包袱系紧,挎在了肩上,扭头看向了大盘,心中猜测起来。
这人,他竟有些看不透。
他是水西客栈的厨子,是陈泰来的手下,可是他却又将密信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虽然不知道你是哪路英雄,但,多谢了!”
张同敞向着大盘行了一礼,便向卢鼎使了个眼色,带着人从院门离去。
站在门口,便能看见水西客栈的火光。
“中书,咱们去哪里?”卢鼎问道,他现在脑中一团乱麻。
今夜,先后两拨王辅臣的人马前来,前一波李廷玉应当是知道些什么,但没有对他们下手。
这第二波,明显就是来杀人灭口的。
看来,王辅臣麾下,出了问题!
城中形势不明,张同敞决定,先去找之前的那个李廷玉,试探一番。
正要行动,忽然东边传来了震天响的喊杀声,似有兵马在交战!
张同敞大惊,兵变???
这时,长街西头,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无数兵卒正在列队急奔而来。
当先,三人三骑,全副武装,驱马行过。
见街边门前站着几人,其中一名面如冠玉的青年将领喝道:“速速回去,不得外出!”
“违者,格杀勿论!”
张同敞赶紧行礼,他瞧见这人眼角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
正要带人返回院内,忽然又被叫住。
“慢着!”
“转过身,近前来。”
张同敞强装镇定,转过身去,走到了那将领马前。
这时,他才看清,三骑中间那人,正是之前自称李廷玉的那人!
真是巧了,自己正要去找此人,不想却是在此碰上。
“哎呀,是李将军,水西客栈被乱兵围攻,我等冒死逃出,正要去向将军报信。”
“哦?乱兵不少,你们还能逃出,不简单呐!”
“都是身边兄弟们用命掩护,这才侥幸得脱。”
“陈掌柜,也在这里吧?”
张同敞闻言一愣,大脑开始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他为什么知道?
卢鼎也瞪大了眼睛,他本称得上智勇双全,可自从入了这枝江局中,他便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文耀,你率兵马前去绞杀叛军!”
“末将得令!”
曾文耀当即领命,挥兵前去堵截赵仁龙。
城外大军主力已经从东门进入接战,赵仁龙不敌,便会向西撤退,曾文耀要领偏师前去阻截。
这时,“李廷玉”从马上下来,走到了张同敞面前。
“走吧,进去聊聊。”
张同敞顿了一下,只能照做,与卢鼎一起退回了院子中。
院中陈泰来与酒娘正坐在马厩的稻草上休息。
见有张廷玉又返回,还有人跟了进来,警惕起来。
“陈掌柜,你果然在此!”
陈泰来一看,竟然是“李廷玉”,稍一思索,以为是这明军信使引来的。
酒娘有些胆怯,躲在了陈泰来身后。
“李将军,是来捉拿我的吗?”陈泰来平静笑道,说完又看向了张同敞说道:“看来你已经完成了联络王辅臣的任务,恭喜你。”
“作为谍子,你的确很厉害。”
张同敞听到了陈泰来的话,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陈泰来话头忽止,皱起了眉头,难道他说的不对?
这时,“李廷玉”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条小黄鱼,塞到了陈泰来手中。
“这金子,还给你。”
“托人寄给你的家人吧。”
陈泰来呼吸急促起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人希望我留你性命。”
“谁?”
“我也不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作为回报。”
陈泰来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身在局中,难窥全貌。
就连现在被人保下性命,也是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门外有士卒跑来。
“启禀军师,黄氏牙行已被我军剿灭,贼子尽数授首!”
“知道了。”
刚说完,又跑来一名士卒。
“报~刘记钱庄已被我军捣毁,谍首已被生擒,余者皆当场伏诛。”
“很好,严加审讯,继续搜捕,务必将城中谍子肃清!”
“遵令!”
陈泰来的两只手,此时已经在微微颤抖。
黄氏牙行被剿灭了?
还有那刘记钱庄又是什么?难道也是己方同行?
“陈掌柜,可怜你的水西客栈,今夜成了各方弃子。”
“山子已经交待了,今夜声东击西,刺杀王将军的计划是由黄氏牙行与刘记钱庄联手制定的。”
“若不是出了变故,这场刺杀最后会被安在你们水西客栈的头上。”
“山子卧底,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们,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们。”
“听说你是辽东汉人,回来吧,别再给蛮夷做狗了。”
陈泰来目光闪烁,对方这是想劝降他!
不过此人说的也没错,黄氏牙行的确是想要灭了他。
可怜他忠心耿耿给人当狗,却落得个兔死狗烹。
“咦?大盘呢?”
酒娘忽然发现,院子中,已经没有了大盘几人的身影。
陈泰来四下一看,确实已经不在,方才坐在马厩休息,竟没有觉察。
张同敞往几间房中看了看,都是空无一人。
大盘,已经不知去向。
“报~”
探马匆匆跑来,又有军情送到。
“启禀军师,曾副将阵斩叛军裨将唐密!”
“叛军半数投降,余部尚在负隅顽抗!”
“知道了,再探再报!”
探马领命离去,陈泰来死死盯着面前的“李廷玉”,惊问道:“你不是李廷玉,你到底是谁?”
张同敞也听出了端倪,愣愣望着那人的背影。
“在下蒙毅,乃王将军麾下军师。”
话音刚落,天空一道霹雳!
随即便是雷声从阴云之上,滚滚而来。
天,将雨。
陈泰来甩了甩袖子,抿嘴苦笑。
“王辅臣,他不在枝江?”
“正是,王将军早已率兵急袭当阳。”
“此番皆是你的布局?”
“略施小计,献丑了!”
“所以,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有人夜里投书,某的确不知。”
陈泰来已经连惊讶的力气都没了,闻言,已不愿多想,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之上,对酒娘说道:“酒娘,降吗?”
“我......我......”酒娘支支吾吾,欲说还休,目光却是望向了不远处的张同敞。
......
顺丰镖局所在的街上,与其隔了几十步的一家店前,大盘轻轻叩响了店门。
“卯时末开店,稍后再来。”
“下雨借避,劳烦,顺带买几个包子,三素一荤。”
忽然,店门打开,大盘闪身隐入黑漆漆的店内,随后门扇紧闭,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