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辰时已到,风雨飘摇!
卯时末,辰时初。
阴雨绵绵,街面之上,雨水汇成了涓涓小溪。
水西客栈的大火,正好被这场及时雨浇灭。
客栈四周的街巷中,血水横流,尸体堆满了街头,曾文耀正指挥着士卒清理。
在曾文耀立斩裨将唐密之后,赵仁龙部的一万兵马大半投降,有三千人负隅顽抗被全部歼灭。
想要潜逃的赵仁龙更是被曾文耀单枪匹马,直接生擒。
一场雨,大火灭,叛乱平,枝江城,在这个阴沉的清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蒙毅带着躲藏在顺丰镖局的一众人回到了枝江县衙之中。
公堂之中,张同敞与卢鼎等人立于左侧。
陈泰来带着酒娘站在了右侧。
“来,诸位请坐!”
蒙毅向众人笑道,自己也坐回了公案之前。
湿冷的空气在堂中蔓延,水汽也在氤氲,众人就像是经历了一夜的梦,坐在堂中,默然不语。
“这一场雨,将枝江基本上洗刷干净。”
“天晴之后,便是一番崭新的天地。”
“诸位,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蒙毅向众人说道,言语中,无处不显露着自信。
陈泰来双手习惯性的拢在袖中,满面的憔悴之色,这一夜,令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酒娘安安静静地坐在陈泰来的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张同敞已经知道王辅臣根本不在枝江,眼前这个叫蒙毅的人,是王辅臣派来坐镇枝江的人。
今夜的一切,都是这个人一手策划,不但一举端掉了城中三处鞑子窝点,还揪出了城中内鬼。
现在,他甚至还想劝降陈泰来,布局之精妙,令张同敞对此人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蒙军师,在下张同敞,乃大明湖广总督麾下幕僚,此番奉命前来,负责联络反正之事。”
“我家总督对王将军千里归明之大义,十分佩服。”
“我这里有何总督密信一封,不知阁下可能代表王将军?”
张同敞说完,就从包袱中掏出了那封何腾蛟的密信,递给了前来接取的侍卫。
密信被送到了蒙毅的案上,张同敞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蒙毅。
“看来何总督还是不太相信我们。”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蒙毅便直接将桌上的密信拆开,当众看了起来。
张同敞心中当即明白,这蒙毅,军师之位不假,王辅臣对其定然是十分信任。
信中都是何腾蛟的一些客套话,对王辅臣的行为一番吹捧赞扬,也表达了要两军合作的意愿,还答应了为大军提供粮草军饷。
蒙毅看完后,若有所思,他将信直接当众烧掉,令张同敞一惊。
“蒙军师这是何意?”
张同敞的脸色有些难看,这家伙竟然直接烧掉,这封密信可是何腾蛟转送给王辅臣的!
蒙毅脸上一阵轻笑,扭头看向了陈泰来。
“陈掌柜,到你了。”
“降了。”
陈泰来微微抬头,面色颓然地说道。
一旁的酒娘如释重负般地轻轻舒了口气。
蒙毅就像是料定陈泰来会选择投降一样,缓缓点了点头。
陈泰来看见了蒙毅那带着欣慰的眼神,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坦白了起来。
他们的组织代号为“铁岭”,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他们这个组织都是由铁岭佟家汉军旗下的包衣组成。
佟家在清廷之中根基颇深,深得皇室信赖,佟家的发家,还要从佟养性说起,他早年是抚顺的商人,后来投奔了努尔哈赤,与其互为姻亲,成了最早一批追随努尔哈赤的汉人。
后来更是深得重用,成为了汉军旗都统,总理汉人官民事务,在铁岭为清廷铸炮。
陈泰来就曾经是佟家所统帅的汉军旗下的一名包衣。
而建立和负责这个组织的人,则是当朝大学士范文程。
水西客栈,则是“铁岭”组织湖广分司麾下的一处情报搜集点。
他们的任务主要是搜集情报,协助湖广的清军作战。
至于那黄氏牙行,陈泰来也不甚清楚,毕竟他也是知道他们的存在没多久。
陈泰来说完,便见对面的张同敞正紧紧盯着他。
张同敞刚刚想到了一个差点被自己忽略了的问题。
黄氏牙行的行动十分果决,陈泰来虽然向黄氏牙行传递了他们入住的情报,但也没有催促他们当晚动手。
而且昨夜,对方双管齐下,明显是已经筹谋许久,说明对方很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陈泰来的传信,很可能只是误打误撞多此一举。
“陈掌柜,照你的话,黄氏牙行与刘记钱庄是早就有所计划了。”
“这么说,他们提前知道了我们要来?”
张同敞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长沙内部,有鬼!
这回他奉何腾蛟之命密使枝江,前后都十分隐秘,连学政堵胤锡大人都不知道。
细细一想,问题一定是出在了何腾蛟的府中。
鞑子的谍子,很可能已经打入了总督衙门。
陈泰来点了点头,他大概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昨日黄昏去找黄立舟请他出手,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原本人家准备将他拿来顶包,没想到自己这意外行动,将黄氏牙行与自己牵扯上关系。
这也是黄立舟为何要将他一起灭口的原因。
对方的计划,很可能是在刺杀完王辅臣后,让赵仁龙以中军副将的名义,发兵围剿水西客栈,将事情按死在水西客栈的头上。
然后赵仁龙再对外宣城水西客栈是明军谍子的窝点,顺势擅动全军兵变。
很显然,整件事情之中,陈泰来已经嗅到了上层斗争的味道。
黄氏牙行与刘记钱庄想要除掉水西客栈,这意味着他们背后的主人一定是与大学士范文程站在对立面的。
这是朝中争斗所导致的基层表现,互相倾轧,内耗不止。
什么人,在针对大学士范文程?
陈泰来已经不愿多想,他这等微末小人,何必去操心大人物的事情。
“自锦衣卫没落以来,大明谍探犹如断手折足。”
“朝野耳聋目瞎,机密漏如破窗。”
“反观清廷,自宁完我、范文程、李永芳等人始,谍探关内,从未停歇。”
“清军每每来去如风,使明军追踪不及,晕头转向,多赖军情之精,哨探之准也。”
陈泰来对着张同敞说道,这是他作为清廷探子多年来的看法。
张同敞自然明白陈泰来话中的意思,小小的枝江城,便有三股不同隶属的清军谍子,更不用说总督衙门所在的长沙城了,还不知道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这件事,此番回去一定要禀报总督,想办法肃清谍子。
“那大盘呢?他是什么人?”张同敞问道。
整件事情中,最奇怪的就是大盘,他的身份,让人捉摸不透。
陈泰来摇了摇头,他也着实不知,大盘隐藏的实在是太好了。
他奉命来枝江已经有一年之久了,而大盘也是跟着他从辽东一路南下而来的。
痴憨的大盘,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是谁,也许已经不重要了。”
蒙毅忽然眼睛一亮,看见了正从院门走来的斥候。
披着蓑衣的斥候怀中抱着竹筒,踏着水花跑进了堂中,双手举着竹筒单膝跪在了桌案之前。
“启禀军师,当阳捷报!”
蒙毅很是沉稳,闻言一笑,命人拿过竹筒,令那斥候下去歇息。
果然如他所料,是王辅臣送来的战报。
他率军两万,奇袭当阳,驻防当阳的梅勒章京佟养和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
王辅臣一个夜里奇袭,直接一鼓作气就攻破了城池。
佟养和于乱军中弃师逃走,不知去向。
蒙毅看罢,一切都在他的料算之中,这是他与王辅臣在夷陵时,便定下的计划。
湖广清军分布散,兵力弱,正好出其不意,各个击破。
若是直接南下与明军汇合,正好给了清军反应的时间,等他们云集重兵压来,反倒是不好对付了。
根据蒙毅在枝江得到的情报,现在驻扎在江陵的便是总督湖广清军的固山额真金砺,他的手中,还有三万兵马。
张同敞已经告诉他,澧州的阿尔津部已经动身北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开往何处。
蒙毅心中猜测,应当金砺觉得自己兵力薄弱,所以调阿尔津北上汇合,然后以优势兵力,收复枝江。
毕竟王辅臣的威名,想必金砺已经听说了。
没有十足的把握,金砺一定是不敢贸然出击的。
正在这时,率军平叛尔的曾文耀返回了县衙。
他大笑着从雨中走来,身后的亲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落败被俘的赵仁龙。
“军师,人拿回来了,如何处置?”
赵仁龙被亲兵按着跪在了蒙毅面前,他却是扭头看向了坐在右边的陈泰来,眼神凶恶至极。
陈泰来不屑一笑,说道:“你想烧死我,可惜老天爷不给你面子。”
“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入旗?还是金银?又或者是娇妻美妾?”
赵仁龙满是泥水的脸上,挂着冷笑,狠狠地朝着陈泰来啐了一口,咬牙道:“叛徒!”
“哈哈哈哈,你说我是叛徒?那你呢?”
“哼,你和王辅臣一样背叛了大清,罪该万死!”
“你作为有选择的汉人,主动背叛了大明,作为王辅臣将军的部将,又背叛了主将,你又如何说?”
陈泰来对赵仁龙十分不屑,这等人,真是言行不一。
当年他若是有的选,也断然不会给鞑子为奴。
赵仁龙被陈泰来说的哑口无言,但依旧梗着脖子,冷眼相看。
“赵仁龙,我也好奇,鞑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座上的蒙毅也想听听,赵仁龙为何要背叛王辅臣,他可是王辅臣的中军副将,可以说是亲信了。
“呸,你这来路不明的人,王辅臣真是瞎了眼,竟然被你蛊惑!”
“若不是你,王辅臣岂能背叛大清?”
“他深得英亲王喜爱,早晚飞黄腾达。”
“都是因为你这厮,断送了弟兄们升官发财的路子。”
蒙毅不屑一笑,起身走到了赵仁龙前方,傲然俯视道:“我这样的人能劝王将军反正,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正是因为王将军心向大明,才会听我良言。”
“关云长当初尚且被迫入了曹营,我想王将军也是如此吧。”
赵仁龙脸色一黑,无可辩驳,正如蒙毅所说,在他入镇安游说之前,王辅臣早就存了反正的念头。
作为王辅臣的亲信副将,赵仁龙自然是看得出来王辅臣的心思,只是当时四面都有清军重兵监视,王辅臣才迟迟不敢付诸行动。
原本南下之时,赵仁龙心中就存了怨念,只是奈何王辅臣在军中威望极深,他也不敢中途率部反叛,只能一路跟着南下。
入了枝江不久,朝廷的谍子便联络上了他,一番游说,彻底释放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固山额真金砺发来了亲笔密信,向他许诺,只要他能成功诛杀王辅臣,控制所部兵马,就向朝廷呈奏,保举他加官进爵。
赵仁龙自然是不能拒绝这样的机会,他是个很现实的人,不会为了那些所谓的忠义去放弃自己的未来。
大明已经日暮西山,清人平定天下已经是大势所向。
王辅臣这样的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点希望,就敢率军反正。
在赵仁龙看来,实在是愚蠢至极。
有英亲王这样的人物青睐,早晚在军中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样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哼,今日事败,没什么好说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事已至此,赵仁龙也只求速死,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可怕,他片刻也不想与其交锋。
这时,街上传来了更夫的号子,飘入了院墙,钻进了众人的耳中。
“辰时已到,风雨飘摇!”
“天凉秋深,多加衣袄。”
蒙毅的目光望向了外面,一夜未眠,不知不觉已到辰时。
这阴暗的天空,实在是令人分辨不出时辰。
他冲着站在偏厅门口的曾文耀昂了昂头,说道:“把那三人带上来。”
曾文耀点点头,走出了公堂,往后院去提暂时被羁押的三名清军谍子。
赵仁龙的两道略微发黄的眉毛不自觉跳动起来,心中感到一阵不安,不知道这蒙毅又想耍什么招数。
陈泰来坐得安稳,他此时只觉得肩头轻巧,心情畅快,再也没有什么阻滞之气。
酒娘的眼波总是不经意地在张同敞身上流转。
张同敞此时心中还在琢磨着眼前名叫蒙毅的军师。
他总觉得此人眉宇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岁月沧桑之感,尽管此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许是这秋雨纷纷,令人恍惚了。
可张同敞的心头,那奇妙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今日有事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