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嘉兴盐政案(四)
景渠没有功名,从小便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但独爱算学。
长大后,参加过两次乡试,但成绩都惨不忍睹,最终只好放弃。
后来因为擅长算学,便进入了嘉兴府为书办,原本在户房坐班,因做事认真,被调入了经历司之中。
今年他已三十有六,在府衙为吏也有十几年了,称得上是老书办。
景渠回头看了看屋中可怜巴巴的妻儿,心中酸楚难以抑制。
这些年,他从不拿昧良心的银子,微薄的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
阮旻锡见景渠面色为难,于是更进一步,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看着呢。”
“可这世道,好人能有好报?”景渠抹了抹鼻头的清涕,反问道。
“若是人人都能得好报,世上岂不是无有恶人?那还要好人做什么?”
阮旻锡见景渠有所动摇,于是抓住机会劝说,景渠在嘉兴府衙常年为吏,其中内情,他必然知晓。
现在架阁库被焚,令他们无从下手,只要能从景渠这里打开突破口,便能顺藤摸瓜。
景渠拦在房门之前,低头沉思起来,似乎在试图说服自己。
陈泰也从门前离开,远离了屋子,想让景渠放下戒备。
阮旻锡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景渠拿定主意,他不是恶人,即便是景渠不愿意说,他也不会为难。
片刻,景渠回头将房门重新关起,往院中的小木桌前走去。
阮旻锡紧随其后,坐在了景渠的对面。
“你们问吧。”
景渠的一句话,令阮旻锡顿时心中激动起来。
可当他正要发问,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就如是毒蛇游身一般,景渠顿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开始不断地哆嗦起来。
阮旻锡动作一滞,紧张地看向了陈泰,并将手中的菜刀递给了他。
“开门,景渠,陶大人给弟兄们发赏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是自己在经历司中的同僚,景渠这才渐渐稳住心神。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然后向阮旻锡使了个眼色。
阮旻锡领会,迅速起身,拉着陈泰往偏房躲藏。
见两人藏好,景渠深呼吸一口,又搓了搓脸,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来了来了,别敲了,门板都要敲坏了!”
景渠口中一边喊着话,一边打开了院门。
“嘿,你怎这般慢?莫不是在白日宣淫?”
“哈哈哈,老景讨了婆娘,就是不一样!”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圆领青袍的书吏,笑着打趣道。
他们身边,还放着一口大皮箱,不知道里面装些什么。
“进来坐坐?”景渠侧身,请两位同僚入内。
“不了不了,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呢。”一名书吏说着,指了指身后停在街上的两架牛车。
景渠一看,车上载满了大箱子,看上去十分沉重。
陶明上午让他们下值了都回家看看,看来说的就是这个。
于是他便没有再留两人,客气了几句后,两名书吏便架着牛车缓缓离去。
景渠沉腰,费了老大的劲,将那箱子弄进了院子内,转身将院门关上,插紧了门栓。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望着箱子沉思了一会儿,便将其缓缓打开。
当看到里面东西的第一眼,景渠就愣住了。
一层五两重的银锭正亮闪闪的泛着光。
在银锭之下,是七八个布袋,景渠一眼便看到了袋子外散落的盐粒。
这时,躲藏在偏房之中的阮旻锡与陈泰走了出来,来到了景渠身边,看见了箱子中的银子与盐袋。
“这是封口银啊。”阮旻锡叹息道。
箱子中的大银锭少说也有三十个,这算下来也得一百五十两。
再加上那几袋子精盐,合算下来小两百两。
景渠作为本地的吏员,每月只给米,却无银,所以这约二百两的银子,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他拿起了箱子中的一块银锭,放在掌中观摩了一阵,忽然瞳孔紧缩,这银锭,是库银!
这让景渠瞬间想到了府库之中,不翼而飞的那十八万两白银。
顿时吓得他将手中的银锭扔回了箱子当中。
阮旻锡管不了别的,心中焦急地问道:“赶紧说说你知道的事情。”
景渠将箱子盖上,陶明这一手,又有谁能挡得住呢?
但凡这口箱子在阮旻锡之前到来,他景渠也会选择拿了银子闭嘴。
这个世道,对于他这样的微末小吏来说,只有银子才是真的。
见景渠的想法被这一箱财物再次动摇,阮旻锡感到不妙。
陶明的每一步都赶在他们前面,再这样下去,这嘉兴府就真的是密不透风了。
这让阮旻锡心中感到了一阵无力,恩师曾樱此来,像是进入了一张无形的罗网之中,寸步难行。
一直默默不语的陈泰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景渠妻儿所在的屋子。
不能再耽搁了,对手一直在提前布局,他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处处落入下风。
陈泰一念至此,再顾不得别的,像是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那间屋子之中,将里面的妇人和半大孩童拽了出来。
景渠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喊道:“别别别!”
“不要动我妻儿!”
“我说,我都说!”
陈泰左手抓着妇人纤弱的胳膊,右手抓着孩童的脑袋,面露凶狠之色。
那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景渠中年得此独子,所以视之为命根子。
望着眼里噙着泪水,瑟瑟发抖强忍着不敢哭出声的孩子,景渠终究是低下了头。
阮旻锡心中很是矛盾,他刚才很想阻止陈泰,可是在陈泰飞奔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
这让饱读圣贤书的阮旻锡感到了愧疚,可是他现在必须从景渠的口中掏出东西来才行。
“秀水街什么情况?”
“假的,都是演给你们看的。”
“是何人所扮,又是为何要演?”
“一半是盐兵所扮,另一半是百姓。”
景渠怔怔看着地上,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每回答一句,就好像抽走他一股精神一般。
听到是盐兵所扮,阮旻锡暗道果然如此,怪不得那些摊贩都面有凶相。
“为何要演给我们看呢?”阮旻锡奇怪道,陶明只是代管嘉兴府,就算府治贫困,那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问到这个,景渠突然闭目长叹,面色痛苦起来。
“呵呵呵,这偌大的嘉兴城,早已十户九空,而今除了府衙与馆驿所在周遭的街坊有人之外,其余街坊,皆是空户。”
“你们所见之人,皆是陶明安排来的。”
一言既出,令阮旻锡震惊的久久无言。
这嘉兴城可不是小城,整个大明有两个附郭县的府屈指可数。
洪武年间,嘉兴府有人口一百一十万人,到了宣德时期,嘉兴府总人口约为八十余万。
到了现在,就算人口下滑,怎么也应该有四五十万。
而两个附郭县的人口也应当有十多万人。
景渠竟然说嘉兴城十户九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城中的人,去哪儿了?”
“盐场!”
“盐场?什么盐场,需要这么多人?”
“呵呵呵,此盐场非彼盐场,这盐场,它是吃人的地狱,是挫骨的磨盘,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景渠神情恍惚,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是哭是笑。
阮旻锡愕然,他意识到,这里的问题,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何处的盐场,是陶明这般做的吗?”
“海盐县,秦驻山盐场,陶明?他只是给人当狗罢了。”
“你是说他背后还有人?”
“嘉兴潘家听说过吗?”
“未曾听闻。”
“潘家,百年世族,崇祯一朝,一门两进士,五举人,名震苏松嘉三府。”
阮旻锡一听,好家伙,这潘家竟然如此厉害,一门两进士,五举人,这属于是祖坟上连年冒青烟了。
这陶明背后之人若是潘家,那还真是不好对付。
对方家族数年经营,在地方根基牢固,在士林更是颇有名望,现在的朝廷之中,谁知道有没有他们的人。
近来听说内阁征召了一大批官员填补各处空缺,这其中有没有潘家门下的可就不知道了。
“所以是潘家幕后指使,陶明负责配合,制贩私盐?”
“其中具体详情我难知晓,你们若是有能耐,便去海盐县与秦驻山盐场查一查吧。”
“也就是说府城的百姓都被强制送去了盐场,沦为了盐丁。”
“在那里,他们连人都算不上,这箱子里的盐,我是不敢吃的。”
景渠拍了拍手边的皮箱,语气低沉地说道。
阮旻锡长出了一口气,景渠所说的事情,令他既惊又怒。
他站起身来,向景渠说道:“多谢了,景大哥。”
景渠没有回答,微微点了点头。
阮旻锡招呼陈泰,准备迅速返回馆驿,将事情告知三位大人。
两人走到门口之时,景渠忽然叫住了他们。
阮旻锡回头,只见景渠走到了他的面前,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有些发皱的账册,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
“今日,陶明令我等伪造今岁钱粮税赋账册,这是我当时从架阁库中提取出的原本赋役账册。”
“好!太好了!哈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今岁府库中有二十五万石米与十八万两白银不知去向,具体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查了。”
“景大哥,你是个好人,等事情了结,我一定向座师举荐你!保重,告辞!”
景渠苦笑两下,没有答话,阮旻锡与陈泰揣着这本极为关键的账册离开了小院,匆匆向馆驿折返。
院中,景渠关好了院门,转身来到了妻儿身边。
“别怕别怕,他们是朝廷的人,朝廷会保护我们的。”
“不哭了,不哭了!”
说完,他将妻子与儿子双双拥进了怀抱之中。
他的妻子此时眼中已经泛着泪花,孩子也终于不再强忍,哭出了声音来。
此时已经将近酉时,阳光稍减,热气渐消。
院墙之内的树枝,被风儿吹动,飘落了许多花瓣。
“走,今儿我买了你们最爱吃的糕点,尝尝去!”
景渠为妻儿抹去泪水,强颜欢笑道。
三人坐在了院中的小木桌前,景渠将一包糕点摆在了桌上。
他静静看着妻儿尝着糕点,心中充满了慰藉。
这一刻,是他每日下值后,最享受的时刻。
吃完了糕点,景渠的妻子便起身准备将院中浆洗了一半的衣裳洗完。
孩子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景渠拿出了算筹,开始教他算学。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景渠脸色陡然剧变。
正在洗衣裳的妇人也慌忙起身,惊恐万分地抱起孩子向着屋内跑去,仿佛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敲门声十分猛烈,景渠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谁啊?”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
“老景,是我!”
声音是刚才前来送皮箱的同僚的声音,景渠皱起了眉头,奇怪他们为何又来了。
“又怎么了?”
“嗨,陶大人还留了话,方才忘说了,这不送完东西正好顺路过来转达一下。”
景渠起身,犹豫了片刻,还是前去打开了院门。
门栓刚刚抽开,门扇就被人粗暴的推开,景渠还没反应过来,一班衙役就冲了进来。
那敲门的同僚尴尬的瞧了景渠一眼,便又低眉顺眼的低下头去,默默站在陶明身边。
“老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么粗俗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陶明扭了扭脖子,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话,一边走进了院子之内。
景渠此刻已经吓坏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他将目光看向了那位同僚,可对方却是不敢与他对视。
难道是前面这两人来送箱子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什么?可他们也没有进到院子里。
“很奇怪本官是怎么知道的?”
“本官让他送完箱子后,躲在你家附近监视,明白了吗?”
景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陶明早就对他不放心了。
自己刚刚帮了朝廷的人,没想到报复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老天爷,你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
陶明看到了院中木桌上那没有吃完的糕点,笑着上前,视线顺着木桌看向了上房。
景渠见状,毫不犹豫的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人,下吏错了!”
“请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一定将功折罪!”
陶明扭头回看,歪嘴轻笑道:“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
“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他们问秀水街的事情,小人就如实相告了。”
“还有呢?”
“没有了,小人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银子,还堵不住你的嘴,景渠啊景渠,让本官说你什么好呢?”
陶明踢了踢木桌旁的皮箱,语气中充满着火气。
景渠连忙跪爬到陶明面前,不断的磕头认错,向其求饶。
“大人,小的知错了,您要杀就杀小人一个吧,您看在这些年小人的苦劳上,放过我的家人吧。”
“嘿,杀了你岂不是可惜?”
陶明嘿嘿坏笑起来,他冲着院中的衙役歪了歪头。
两名衙役得令,便径直向着上方冲去,景渠的头磕的速度更快,可陶明却是不理会。
见妻儿被人粗暴的从房中拖拽了出来,景渠终于忍无可忍,瞬间暴起,想要拿住陶明要挟。
可是他只是个书办,动作终究是慢了一些,被眼疾手快的衙役当场按倒在地。
“你还想杀我不成?”陶明惊奇道。
“放过我的家人吧,大人,求求你了!”景渠的头被衙役死死踩在地上,他奋力向陶明哀求道。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这都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景渠,你我都是狗罢了,吃里扒外,能有好下场吗?”
“你以为你帮了朝廷的人他们就会护着你?”
“你不过是个小吏罢了,谁在乎你啊?”
陶明三言两语的嘲讽,令景渠放弃了挣扎,他愤怒的瞪着陶明,眼神就像是要活吞了他。
“将他们捆了,统统带走!”
衙役们火速将这一家三口捆成了一串,跟着陶明离去。
那同僚看着被押出院门的景渠,脸上火辣辣的,见景渠那吃人的眼神,他苦巴巴道:“老景,我也没办法啊。”
他将景渠家的门缓缓闭合,跟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陶明带着人迅速消失在了无人的小巷尽头。
馆驿。
阮旻锡与陈泰一路小心翼翼地七拐八拐,他们没有走秀水大街,终于是安全返回了馆驿之中。
曾樱、严起恒、赖垓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两人安全回来,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
“怎么去了这么久,有收获吗?”曾樱忙问道。
“有!”阮旻锡欣喜万分,从怀中掏出了那本皱巴巴的税赋账册,递到了三人面前。
曾樱大喜,连忙追问详情,阮旻锡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向三人讲述了一番。
得知城中真实情况的三人俱是惊怒不已,这嘉兴城,竟然成了一座空城。
他们自入城以来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陶明事先安排好的。
街上的百姓竟然都是大多都是盐兵所扮,仔细一想,问题便又来了,这些盐兵,又是何人麾下?
曾樱赶忙翻看起阮旻锡带回来的账册,封面上标注的是弘光元年嘉兴府钱粮收支详册。
这府衙的架阁库虽然被烧毁,但巧合的是这本最为关键的账册当时正好被景渠调了出来。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曾樱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心中顿时充满了干劲。
有了这本真实账册,便可以按照记录一一核对钱粮等物。
一旦核对不符,便坐实了陶明罪责,可以先拿下他。
况且景渠也说了,今岁的府库之中,二十五万石米与十八万两白银去向不明,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追查,一定能拨云见日。
曾樱粗略翻看了一下,确认账册上面尔等字迹不似新近造价,于是便将账册交给了赖垓保管。
“恩师,海盐县恐怕蹊跷更大。”
“景渠说咱们应当去秦驻山盐场看看。”
阮旻锡向曾樱建议道,整件事,盐场,成了整个事情的关键点。
曾樱点点头,十分认同阮旻锡所说。
据他所知,秦驻山盐场是嘉兴最大的盐场,产量较高,所以这里设有盐科司。
秦驻山盐场又在海盐县境内,所以亦受海盐县监管。
“唉,可咱们被陶明的人盯上了,定然难以前往。”
阮旻锡有些无奈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陶明的监视之中,稍有动作,便会被其知晓,想要去秦驻山盐场,那定然不可能。
这时,曾樱三人却是互相对视一眼,神秘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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