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嘉兴盐政案(五)
海盐县,以“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县中多产盐巴,且产量丰富,因此这里也是商埠云集,市肆繁荣。
北都沦陷之时,原任的海盐知县挂印而去,不知所踪,弘光初立,朝政混乱,党争大起,更本无暇顾及地方官员的缺失。
这海盐知县的位置上,便一直没有人来补缺。
陶明掌控府事,逼走了一直代管海盐县事的主簿,将海盐县的六房全部换上了自己人。
现在掌握县中大权的乃是海盐县典史,许成奉。
许成奉本来是陶明身边的心腹家丁,因为深得陶明信任,所以陶明便将他塞进了海盐县中,挂了个典史之名。
原本典史是需要吏部诠选的,但是当时那个混乱情况,谁还管一个小小的典史任命呢?
就这样,许成奉一跃成为了一县实权人物,替陶明把控海盐县。
通往县衙的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看上去十分空旷。
夕阳的余晖铺洒一地,拉起了无数倒影。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快步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焦急。
这时,他当面来了一队巡街的官差,大约有十几人,隔着老远,便喊话道:“喂,站在原地莫动!”
男子听到了官差的喊话,却是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巡街的官差见状,当即就迎面小跑而来,准备好好教训一下男子。
等他们靠近,正要张口大骂,可忽然看清了男子的脸,瞬间色变。
“诶呦,是许典史,小的有眼无珠,冒犯典史大人了,请典史恕罪!”
“严加巡街,有生面孔入城,一定要盯紧了!”
“小的明白,四处城门都有已经安排好了。”
“最近上面要刮风,你们都给我把尾巴夹住了。”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明白!”
许成奉说完,便继续向着县衙走去,那队巡街的官差心中松了口气,还好是许典史,换了别人,今日他们逃不了一顿板子。
县署门口,当值的差役见许成奉回来,赶紧上前伺候。
“去,叫两位典吏来,快点。”
“是,小的这就去。”
许成奉返回后院,将那一身酸臭恶心的衣裳换下,又简单洗了洗脸,便坐在院中等候。
很快,院中来了两人,一老一少,都穿着蓝色圆领袍。
这老一点的是县署户房典吏杨吉苗,年轻的则是县署工房典吏于柏谷。
两人都是陶明安排来海盐县帮衬许成奉做事的,毕竟许成奉只是个家丁出身,大字不识半斗,需要有专业的人来操办具体的事务。
许成奉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他与杨吉苗和于柏谷的关系处的却是十分要好。
“怎么样,陶大人如何说?”杨吉苗坐在了许成奉的对面,十分关切的问道。
“咱们得再赶制一批出来,上面的事情,他去处理。”许成奉无奈地说道。
运往杭州的盐被人在临平山给劫了,连人带货,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许成奉也派人去临平山查探过了,可是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能亲自动身前往府城向陶明求援。
这一批盐,是供给杭州的王氏商行的,约有一千斤,数目着实不小。
而且这笔生意,对方因为急需,所以提前付了全部的款项,对他们可谓十分信任。
结果现在货没了,让他们没法向人家交待。
“日晒夜煮,昼夜不歇的赶制,也得七八日,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于柏谷心中稍微估算了一下,以他们现在的人手,最多需要七八日,快的话四五日便可完成。
杨吉苗点了点头,若是抓紧一些,四五日是可以将货补上的。
“陶大人没有说时间,但咱们还是得以最快的速度才行。”
“还有,这回咱们得换个路子,不能再走陆路了,想办法走水路运过去。”
路上的运输路线已经不安全了,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很显然,他们实力不小。
虽然走水路会有很多麻烦,但为了安全起见,许成奉觉得这回还是走水路为妙。
“走水路也行,咱们有盐科司的条子,想来是能入城的。”
于柏谷心中稍有担忧,杭州城定然盘查很严,想要入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不知道海盐秦驻山盐科司的条子在杭州管不管用。
“若是进不去,便让王氏商行想办法吧。”
“咱们把东西送到了就行。”
王氏商行若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那还跟他们有什么好合作的。
许成奉只管送到,怎么接受,那他可管不着。
“盐场那边怎么样?”
“今日又死了不少,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不打紧,很快会有新的补充。”
“盐场传来的消息,今日产量不错,按照这个速度,五日之内,赶制一千斤没有问题。”
杨吉苗是户房的典吏,他负责掌管县中的税赋钱粮等等。
这县境内的盐场,每日产出都会汇总到他的手中。
海盐县的盐巴出入,都要经过杨吉苗的核验。
“柏谷,盐场那边的营建的如何?”
“围子都扎起来了,望楼百步置一,还在建造之中。”
“好!这也得抓紧,这回上面来者不善,盐场一定不能出事。”
“明白,有韩大使的盐兵在,不必担心。”
许成奉与两人又聊了一阵,杨吉苗见无要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于柏谷也紧随其后,两人双双离去。
县衙的杂役端来了吃食,许成奉奔波一日,腹中饥饿,便坐在院中狼吞虎咽起来。
曾经落魄流浪的他也是这么坐在陶明家宅的门前,吃着陶明施舍给他的粥饭。
天上的流云似火,霞光如梦,看上去夜里恐有大雨。
县署的大院之中十分清净,只有两三个杂役。
原本属于知县的正房与书房都上着锁。
许成奉虽然现在是县中主事的人,但他还是选择住在了简陋朴素的偏房之中。
用过饭,忽然起风,送来了难得的一丝清亮。
许成奉返回了卧房之中,一张床,一张桌,便是全部。
天色迅速的灰暗下来,阴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就遮蔽了整片天空。
躺在榻上,听着外面若隐若现的雷声,许成奉有些难以入眠。
他扯过被子蒙住了头,从小,他便害怕打雷。
自幼他便失去了父亲,母亲进了大户人家当侍女,很少管他。
他便成了吃百家饭长大的流浪儿,住过破庙,钻过桥洞,也偷过东西。
还记得他流浪到嘉兴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举目无亲,无处可去的他躲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檐下。
后来,那家的小公子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并请他入宅躲雨。
......
“我叫陶明,你叫什么?”
“许......许成奉。”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街上?”
“本来在城隍庙的,可是被人霸占了,将我赶了出来。”
“哦~我今年十岁,你呢?”
“我也是。”
“我去和爹娘说,将你留在我家,陪我读书吧。”
“啊?为......为什么?”
“书上说善不可失,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雷声过后,外面响起了雨打门窗的声音。
“典史?”
“典史?”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许成奉从被子中探出脑袋,问道:“何事?”
“嘉兴送来的口子到了。”
“知道了,我这就来。”
许成奉迅速起身,拿起了挂在墙上的油纸伞,出门冒雨往前院走去。
前院之中,黑压压一片人影,四周的廊道中,站满了举着火把的盐兵与衙役。
院中的人站在大雨之中,浑身被淋的湿透。
这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被拴在一根绳子之上。
许成奉打着伞来到了公堂前,天色漆黑,再加上雨幕阻隔,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根本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这时,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在一瞬间的明亮之中,许成奉看清了站在前面的几人模样。
一个半边脸上带伤的男子在瞪着他,许成奉面无表情,压根没有在意。
这样的表情他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心中早已习惯。
“许典史,这一批是两百人,陶大人说不能一次性全都送回来。”
“只能分批趁夜送回,现在府城那边还没有撕破脸,该谨慎还是得谨慎。”
一名送人前来的府衙班头披着蓑衣带着斗笠上前向许成奉交接道。
“知道了。”
许成奉点点头,那班头拱手退下。
雷雨交加,院中的人大多数都是麻木的,一动不动,任凭风吹雨打。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盯着许成奉,雨珠打在脸部的伤口上,疼的他牙关紧咬。
在人群最后,同样也有一个男子,隐藏在黑暗之中,脸上却是十分平静。
许成奉命人检点了一下人数,核对无误,便直接令手下快班班头带着盐兵与衙役将这些人暂时关押进县衙大牢之中。
盐兵们凶狠的驱赶着这些百姓,将他们押往大牢。
今夜大雨,不宜行路,只能等到天晴了,才能将这些人补充往秦驻山盐场。
安排完了事情,许成奉便返回卧房休息。
通往大牢的街上,雨水汇聚成了小溪,盐兵不断用鞭子抽打着百姓,催促他们加快步伐。
走在最末尾的男子一路左顾右盼,脚下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腕,城中的排水沟渠想来是年久失修,这样下去,说不定城中会内涝。
忽然,一条鞭子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背上。
“乱看什么?再看剁了你。”
押送的盐兵挥舞着鞭子喝骂道。
男子不敢作声,忍着背上的疼痛,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队伍之后。
一夜风雨,天亮之时,海盐城中,积水深处,可抵膝盖。
县署院中,也成了一片池塘,泥水漫上了公堂。
许成奉迷迷糊糊中,被杂役叫了起来。
得知城中内涝,于是连忙请工房典吏于柏谷带人疏浚。
虽然城中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但是还是有很多世族富商居住。
于柏谷连忙带着衙役与守城的盐兵共计五百人,开始疏通城中主街的排水沟渠。
大雨已经停歇,一大早,便云开雾散,天气放晴。
许成奉正要带人往城中查看情况,突然有一骑快马,踏着水花跑到了县衙门前。
“许典史,盐场出事!”
“快说!”
“昨夜大雨,秦驻山爆发山洪,冲毁了盐场棚户仓库,损失惨重!”
“什么???”
许成奉惊的差点没跳起来,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是紧要关头,老天爷却是不给面子。
这下好了,想要尽快补上这一千斤盐,怕是无望了。
“损失几何,详细说来!”
“库中存盐五百斤,尽数冲毁,盐丁估计有五千人不止。”
“怎么会这么多?明知大雨,为何没有早做准备?”
“嘿呀!咱们的人提醒了,可韩大使不听,说是阵雨无事,山洪爆发时,正是后半夜,根本没有防备。”
许成奉听后,心中既愤恨又无奈,这个盐科司大使韩琪,真是酒囊饭袋!
当初若不是看在他手中握着盐兵,陶大人才不会和他合作!
这种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回,就让他自己向上面的人解释去吧。
纵然心中愤怒,可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问题,许成奉想了想,一边派人向府城报信,一边命人火速将昨夜新到的口子送往盐场补充。
这时,户房典吏杨吉苗赶来,说道:“昨夜大雨,盐田定然被冲毁不少,恢复盐田乃是要务。”
“还好咱们丁口多,我这就调其他盐场的丁户往秦驻山。”
许成奉点点头,秦驻山是海盐县最大的盐场,除此之外,在澉浦所辖内的长墙山下,也有一个盐场,那里的规模仅次于秦驻山。
澉浦所原本是卫所,筑有所城,但废弛已久,那里现在成为了看管盐丁的地方。
两处盐场都归于秦驻山盐科司提调,但不同的是,长墙山盐场隶属于澉浦所辖内,现在更是被韩琪直接掌控。
对秦驻山盐场,他们是双重管辖,但是长墙山盐场,则是韩琪的囊中私物。
现在想要补充秦驻山盐场的丁户损失,必须从澉浦所与长墙山盐场抽调。
但一想到韩琪这种人,许成奉便知道,这事不好办。
于是他决定亲自出马,往秦驻山会一会韩琪。
他平时基本不去盐场,这是双方的约定,韩琪负责盐场生产,他负责转运调配。
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坏了规矩,他也要亲自走一趟。
正好,有一批丁口要送往盐场,他便准备正好顺路押送。
牢城门前,盐兵将昨夜的两百人提了出来,用绳子将这些人串成了一串。
许成奉骑在马上,在众人面前来回扫视。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男子身上,这人身上的气质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在这两百人中,属于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男子发现了许成奉正盯着他看,心中微惊,与其对视片刻,便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
许成奉举着马鞭,指着男子大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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