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嘉兴盐政案(六)
“阿巴~阿巴阿巴~”
面对许成奉的质问,男子张大嘴巴努力的说着话,可是出口的却是含糊不清的言语,手上也在卖力比划着看不懂的动作。
许成奉眉头一皱,竟然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怪不得看上去感觉有些独特。
这时,队伍已经全部到齐,他也不再纠结,下令出发。
两百人的队伍,由一百盐兵押送,出发前往秦驻山盐场。
出了县城,一路向东南,往海滨进发。
雨过天晴,今日难得是个凉爽的天气,所以许成奉走的非常快。
二十里的脚程,只用了两个时辰多便全部走完。
秦驻山,地如其名,曾因始皇帝南巡登山望海,故称秦驻。
山灵曾受始皇鞭,松至而今不仆颠。
天为涛吞无限北,地因沙涌有东边。
下滩黑剩先秦石,对岸青高旧越烟。
非此云崖撑海角,稻畦或恐作盐田。
此山高约数十丈,登山便可望海,东北坡陡峭,西南坡平缓,盐田分布在东边与南边的下滩之上。
仓库与棚户则主要建设在山的西边,盐科司大使韩琪的临时住所也在此处。
在棚户与仓库外围,围起了看不到头的栅栏,不过已经被冲垮了一部分。
许成奉带人抵达的时候,无数盐兵正监督着民夫重新修建着栅栏。
忙碌的山下打骂声此起彼伏,放眼看去,这些民夫中,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及冠青年,什么年龄的都有。
见有外人来,一队巡逻的盐兵拦了过来。
“站住,什么人?”
“海盐典史,许成奉。”
“哎哟,原来是许典史,失礼失礼。”
“韩大使在何处?”
“就在住所歇息呢。”
许成奉点点头,便在一名盐兵的带领之下,径直往韩琪的住所前去。
被押送的队伍中,那哑巴男子目中充满了讶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中满是震惊。
一望无际的棚户向南延伸,根本看不见尽头。
巡逻的盐兵更是三五成群,来回穿梭,驱赶着一串串沦为盐丁的百姓。
他甚至在棚户中,还听到了孩童的哭闹与喊叫,但很快就戛然而止。
向山而行,到处都是清理泥石的人,个个黑瘦,看上去十分虚弱。
这些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盐兵的呼喝之下,面无表情的做工。
就算是被鞭子抽打,他们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
从清理出来的路上走过,许成奉新带来的人已经被所看到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
路边,不断有面相残暴的盐兵投来凶狠的目光。
更有甚者,故意吹着口哨,调笑这拨新来的丁口。
“又来一茬新人。”
“这茬没几个好看的娘们,我不要。”
“倒是有几个长得俊的后生,斯哈。”
盐兵们哄笑起来,听到的人却像是如坠冰窟。
哑巴正左顾右盼,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什么,险些让他崴了脚。
低头一看,沙土之中,露着半块白骨,再仔细一瞧,竟然是人的头盖骨。
复行几步,他又看见了几处露出泥沙的人骨。
哑巴心中骇然,在这里两三步便可见人之白骨。
实难想象,在这茫茫海滨的泥沙之下,还藏着多少尸骸。
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是海上波涛一般,起伏不定。
很快,许成奉停在了山脚下一处独户宅院之前,院门前,站着四个护门盐兵。
“海盐县典史许成奉,求见韩大使。”
“典史稍后,容小的前去通禀。”
守门的盐兵迅速转身进院去通传,许成奉打量着这座建造的十分豪奢的宅邸,他已经能想象到韩琪的小日子有多么滋润。
跟在许成奉身后的队伍中,哑巴男子望着这座从外面就能看的出来豪奢的庭院,再一想到这宅子之下,是不是压着无数白骨,心中便升起了无名怒火。
等了片刻,宅门打开,许成奉背着手,捏着马鞭大步流星的走入了里面。
宅门直通前院正堂的路用平整的青石铺就,道路两边,三步一人,站满了护院的盐兵。
许成奉走在路中央,心中不禁嗤笑,这韩琪是有多胆小,竟然调这么多盐兵充当护院。
等他走到正堂门前,一眼便看到堂中已经站着一群舞姬,正在恭候他。
在上首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中年男人,肥头大耳,目如豆珠,眉头疏淡,正斜倚在旁边的桌案之上,百无聊赖的晃动着眼神。
“恭迎许大人!”
歌姬们一齐向许成奉行礼,柔声说道。
许成奉脸色微红,将视线从眼前的莺莺燕燕身上移开,走入了堂中。
“许典史,您怎么亲自来了?”韩琪慵懒的声音轻飘飘传来,落在了许成奉的耳中。
韩琪,秦驻山盐场盐科司大使,未入流,不在九品之列。
不过和许成奉不一样的是,韩琪这个盐科司大使可是前朝正式任命的,是有手续的。
但许成奉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是自己挂的典史名头,没有朝廷许可。
“出了这么大的事,韩大使还是稳如泰山啊。”
许成奉见对方根本不正眼看自己,也便不惯着对方,自己在堂中找位置坐下,将手中的马鞭重重拍在了手边的小桌之上。
“能有多大,死点人,毁点盐罢了。”
“等盐田里的泥沙清理干净了,不就恢复了嘛!”
韩琪轻笑一声,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许成奉对韩琪的态度有些恼怒,库中五百斤存盐,那也叫一点儿?
“上面催补一千斤,不知韩大使需要多久交付?”
韩琪略微一沉思,不紧不慢的说道:“一个月。”
许成奉直接大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那二十日?”
许成奉摇了摇头。
“十五日,最快也只能十五日,这里有盐丁五万,这回死伤五千余,剩下的昼夜轮替,也得十五日。”
韩琪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听得许成奉真的想抡起马鞭抽他的猪头。
“五日。”
“断无可能!”
“增加人手。”
“何来人手?”
两人一问一答,许成奉瞬间眯起了眼睛,这韩琪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只是来传话,这个上面指的可不是陶大人,你想清楚了。”
“五日,只有五日。”
“门外我带来的二百人,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剩下的,看韩大使你了。”
“在下告辞!”
许成奉也不惯着韩琪这臭毛病,反正他就是个办事的,盐供不上,那也是盐场的问题。
韩琪没想到这陶明的家奴竟然这么嚣张,见对方直接起身就走,他那张白胖的脸上,表情顿时变得阴狠起来。
他冲着护卫在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点点头,沉着脸一边上前,一边抽刀。
还没有走出堂外的许成奉耳朵一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抽刀声,心中咯噔一下,韩琪难不成要对他动手?
果不其然,背后忽然一阵阴风袭来,许成奉吓得汗毛倒竖,当即一跃而出,再回头看,那亲兵一刀砍空,正舔着嘴唇看着他。
这时,院中当值的盐兵也直接封住了去路,将许成奉堵在了正堂前。
“韩琪,你要杀我?”许成奉咬着牙,怒视着堂中的韩琪,语调尖锐地问道。
“你是?”韩琪肉乎乎的脸上,挤出了难看的假笑,随后又对着堂中的舞姬们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许成奉瞬间明白了,韩琪是真的要杀他,只要他死了,什么锅就都能扣在他的头上了,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韩琪手中掌握着三千盐兵,幕后东家绝不会为了他许成奉一条烂命和韩琪翻脸。
到时候只会将所有的责任全部安在他的头上,平息了事。
这韩琪,竟然只在片刻之内,便生出了这般狠毒阴险的想法。
怎么办?前有杀手,后有堵截,这一遭,是入了龙潭虎穴,想要竖着走出去,怕是难了。
堂中,响起了丝竹鼓乐,舞姬们虽面色惊惶,但不敢不从韩琪之令,水袖轻舞,招展身姿。
那捉刀的韩琪亲兵,轻抚刀刃,邪笑着向许成奉走去。
许成奉不是习武之人,不会拳脚功夫,他只恨自己错看了韩琪的人性。
就在这时,忽然院门半开,有一名盐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他一路小跑进了堂中,向韩琪禀报道:“大使,有府城急信。”
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急忙呈递上去。
韩琪有些不耐烦地拿过信,看了一眼,信封上没有署名,于是便打开来看。
“停停停,都退下!”
只看了一眼信的开头,韩琪便冲着堂中大喝道。
那些跳舞的歌姬与奏乐的乐师如蒙大赦,迅速退下,那捉刀的亲兵也停住了脚步,站在堂前,看向了韩琪。
许成奉呼吸急促,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书信,但看韩琪那像是死了爹娘的表情,他便知道,一定不是陶明的信。
因为陶明根本拿捏不了韩琪,也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竟然韩琪脸色这么难看。
韩琪捏着信纸,脸色凝重,来信之人,是他惹不起的人,现在在信中要求他五日补齐缺口,不得有误。
这与海盐典史许成奉所说的一模一样,不论许成奉是碰巧还是得了授意,现在杀了他已经毫无意义。
五日之内,若是自己无法赶制出这一千斤盐,一样是要倒霉的。
想了片刻,他忽然笑着看向了许成奉,起身快步上前,语气恭敬地说道:“诶唷,许典史,得罪了得罪了,方才神游太虚,迷迷糊糊中说的话您不要见怪。”
“我这是老毛病了,总也改不掉,让您受惊了,来来来,请堂内就坐,咱们详谈赶工的事。”
许成奉站在原地半分不动,韩琪的话他是半分不信,这前倨后恭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不过从他的话中,许成奉大概猜到了,一定是上面的人催产,韩琪现在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用,只会白白得罪陶明,不划算。
“我看就在这里说话吧,堂内的椅子,烫屁股。”
“哈哈哈,许典史说笑了,您刚才说增加人手,不知您有何高见?”
“自然是澉浦所调人前来。”
“哦,澉浦所啊,不知道调多少合适?”
“这就是大使的事情了,某这个典史可管不得。”
许成奉冷冷答道,韩琪却是一脸笑容,浑然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
说罢,他便缓缓向后退去,原本后方堵截他的盐兵都看向了韩琪。
韩琪摆了摆手,这些盐兵才全部退开,放许成奉离开。
许成奉当即撒腿就跑,后怕所带来的心悸已经开始发作,他不是什么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当他从大门跑出去的时候,已经开始腿软,脖子后的冷汗更是打湿了衣领。
他召来跟着他一同前来的班头,命其去找人将押送来的丁口交接一下,然后准备返回海盐县。
班头迅速离去,去寻盐场负责管理盐丁的人。
许成奉则感到一阵无力,直接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之上,想缓一缓力气。
即将沦为盐丁的人群之中,哑巴男子观察着许成奉,他察觉到了刚才在这宅子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便来了一队盐兵,嘴里叼着没啃完肉的骨头,斜眼吊炮地大摇大摆走来。
为首的是个队官,也是一身横肉,走起来一抖一抖的,他来到了人群面前,从前来一一凑近看了过去,就像是在检验牲口一般。
走到了中间,他忽然站在了一个男子面前,发现对方脸上有伤,又仔细端详了一阵,于是向负责交接的海盐县班头说道:“这个不行啊,这个撑不过两天,那岂不是白吃我两天饭。”
盐兵队官的话引的坐在后面的许成奉投来了目光,他翻了翻白眼,没想到韩琪这儿还挺挑剔。
“带伤的不要,这个你们带回去吧。”
“我们这不养吃白饭的。”
“不行杀了吧,省的你们回去还要管饭。”
“来啊,拉下去剁了喂狗。”
这队官十分傲慢,话音一落,便有两个盐兵上前,将那男子从队伍中拖了出来。
男子已经无力挣扎,队伍中,一个妇人死死捂着一个孩子的嘴,不让他喊出声来。
其余人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动弹,生怕被选中喂狗。
“慢!”
许成奉忽然站了起来,拦住了拖人的盐兵。
队官回过头,见是海盐典史,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些,没有发横。
“这个人我们带回去。”
“嚯,许典史今日怎么发善心了?以前送人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
“今日在阎王跟前兜了个圈,为了感谢老天爷,行个善,积点德。”
“哈哈哈,那许典史积这点德可不够啊。”
“后面那个哑巴,我也一并带回去。”
“哑巴?站出来!”
队官听到有个哑巴,于是大喝道。
听到这里,哑巴男子只好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站在了众人前面。
那队官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哑巴正值壮年,四肢健全,正是干活的好料子。
“这个哑巴留下,正好用他看管仓库,不然还得选个人割舌头,甚是麻烦。”
“那也好。”
许成奉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看了哑巴男子一眼,两人的目光微微碰撞,一触即分。
就连那个原本要被拖走喂狗的男子,也偏头看了过来,一脸惨笑,目光可怜。
哑巴男子看了看两人,便低下头去。
交接完毕,那队官便带着人离开了宅子门前,向南往棚区走去。
许成奉带着那个脸上受伤的男子,带队火速离开了盐场。
盐科司大使韩琪权衡再三,终于无可奈何的下了命令,抽调澉浦所关押的丁口五万,尽数往秦驻山盐场做工。
所有盐田,务必在翌日天亮之前整饬完毕,明日午时,便要开工,五日内,必须赶制一千斤盐巴出来。
命令一下,各处的督工的盐兵就发了狠,连抽带打,狠狠鞭策做工的苦力。
位于山东边的充满泥石的盐田之上,刚刚接收了新苦力的盐兵队官正训着话。
在他的手中,牵着一条用铁链拴着的大犬,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苦力们流口水。
尖牙利齿的狗嘴中,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
令所有人都为之胆寒心惊,这般恶犬,实在是骇人。
“来了这里,就别想活着出去。”
“偷懒喂狗,勤奋干死,这就是你们的归宿。”
“在这,没有男女老幼之分,都特码得给老子往死了干!”
“干得好,死了老子保你全尸,干不好,死了也要拉去喂狗。”
“这三十亩盐田,明日辰时之前,给老子全部打理出来。”
“知道了吗?”
盐兵队官说完,身边的恶犬就像是听懂了一般,跟着嘶吼了几声,吓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三十亩地,两百人,想要一夜之间将泥沙清理干净,那是真的要人命。
盐田之上,盖着一层从山上冲下来尔等泥土,将田垄全部冲毁。
“那个哑巴,你出来!”
队官训完话,冲着后排喊道。
哑巴男子赶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前,缩着脖子驼着背,冲着那队官傻笑。
“你小子走运了,碰上了爷爷我。”
“这边的临时库房刚好缺个人,就你来看管。”
“说起来,上一个已经被老子喂了狗,骨头架子还在那挂着呢。”
“好好干,看好仓库,老子照顾照顾你。”
队官说着,指了指远处一间没有被冲垮的一排库房,又指了指那库房门前挂着的一副血刺呼啦的骨头架子,对着哑巴说道。
哑巴男子顿时惊慌起来,双手抱着脑袋,口中不断的咿咿呀呀。
队官见状大笑,他很满意,于是便一把提溜着哑巴的衣领,拎着他朝库房走去。
其余的盐兵则不由分说的开始挥舞起了鞭子,催促苦力们开始干活。
哑巴男子任由被人拎着,丝毫不敢乱动,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他心如刀绞。
通往海盐县的官道上,许成奉骑在马上,缓慢前行。
在他的身侧,脸上带伤的男子步行跟随。
后方,则是数百盐兵与官差随行。
“你唤何名?”
“景渠。”
“哦,看你这行头,教书的?”
“府衙书办。”
“嗯?陶大人麾下?”
“是。”
“看来你背叛了陶大人。”
许成奉没有生气,口中悠悠说道。
景渠没有心思回答,他现在正担心被扣在盐场的妻儿。
这回,他终于亲眼看见了盐场里是什么光景。
一想到妻儿面临的下场,他忍不住频频回头。
这时,许成奉忽然勒马,景渠抬头看向前方,发现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短褐的樵夫,身上背着一捆柴格,一捆青草,腰间别着镰刀。
见路上一队官差,樵夫赶紧让到了路边,请官差先过。
许成奉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下令队伍继续出发。
路过樵夫身前的时候,许成奉才将目光移向了前方。
待众人通过,樵夫脚步飞快的离去,消失在了官道之上。
感谢小鲈鱼的打赏,盐政案故事大约十章,是辅助主线的血肉,大家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