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嘉兴盐政案(终局上)
十月初八,天色已经大亮,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朝辉流溢到了大地之上。
嘉兴府城东郊,京营郑遵谦部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曾樱三人率一众僚属驻马军前,在他们身前,还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的是钱谦益。
巡盐御史朱之瑜很快打马来到了曾樱身边,说道:“曾大人,善后的事情,都与方运使交接完了,咱们出发吧。”
“好!全军出发,直捣平湖!”
令下,大军开拔,先锋两千骑兵疾驰而出,步卒在后开始急行军。
曾樱等人策马随同,钱谦益的马车行的四平八稳,落在了后面。
车中,钱谦益看着雄壮的京营士卒,连连叹气。
只怪自己当时被吓破了胆,要是逃离南京就好了,今日也不会如此窘迫。
再看潞王麾下的兵马,哪里还像从前的明军半分?
不论是野战的秦军,还是拱卫中枢的京营,皆是强军之象。
此番前去惩办于家,钱谦益心中苦啊,他和于英泰是有旧谊的,两人曾经也有过一面之缘。
潞王给他安了个巡抚名头,用他的名义去处置于家,实在是太狠了。
不论对于家动手后会引起多大的影响,都与潞王殿下无关了。
大不了将他钱谦益推出来,堵住士林的口诛笔伐。
反正他已经名声臭了,再臭一点又有何妨?
越想,钱谦益越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嘉兴距离平湖五十里地,大军朝发夕至。
两个时辰后,京营骑兵直抵平湖县城下,兵分四路,看住了四面城门。
守城的于家团练惊慌失措地将消息汇报到了于府。
正因为于英泰被杀而气氛沉重的于家得知后,开始混乱起来。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于柏谷站了出来。
他下令打开所有城门,于家团练全部集结,出城向京营投降。
这一举动,令于家上下相当不满,特别是于柏谷的几个弟弟。
于家老六更是当场翻脸,扬言于柏谷如此懦弱,不配做于家长子。
城中于家出资豢养训练的团练有三千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怎可不战而降。
六弟的话,于柏谷并没有生气,他十分冷静,头脑相当清晰,团练又岂能与朝廷官军对抗!
连鞑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团练。
他本想劝一劝六弟,可谁知其他几位弟弟也和老六一样的想法。
于柏谷又气又无奈,朝廷既然已经派来了兵马,就说明是下定了决心要动他们。
负隅顽抗,不识时务,只有死路一条。
作为于家长子,于柏谷不希望自己身死族灭。
见众兄弟都支持自己,于家老六愤然引众人离去,只留下了满眼无奈与脸色阴沉的于柏谷。
看来,这个家,他是保不住了。
于是他趁着府中混乱,往父亲的书房搜寻了一番后,便寻机从偏门溜出了府宅。
而此时,于家其他人正在集合城中的团练,准备据城死守,保卫于府。
三千团练很快集结完毕,在于家兄弟的指挥下,登上了城墙,把住了城门。
平湖城内,也开始纷纷清街戒严。
城外,京营骑兵见城头上开始上人,纷纷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杜登春带着本部五百人在西门外晃悠,看见城上一群人披麻戴孝,手中还拿着兵器,不禁对其嗤之以鼻。
“把总,于家这么搞,可就真的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样不是正好,是他们自己反的。”
“也是,那咱们干吗?”
“干干干,就知道干,咱们是骑兵!”
杜登春白了一眼部下,又看向了城头,于家做出这样的应对,显然是乱了阵脚。
看来,这于家的聪明人,也没有几个嘛。
只是不知是何人死了,竟都披麻戴孝,真是晦气。
半个时辰后,京营主力滚滚而来,军阵威武,气势恢宏。
城上,于家的团练看的胆战心惊,完全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多官军。
于家兄弟也是瞬间清醒过来,开始感到害怕。
只有老六十分狂热,冲着兄弟们恶狠狠的说道:“朝廷要杀我们,反正都是死,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只要咱们坚持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父亲的影响力,你们难道不知?”
于老六的一番话,令军心暂且稳定下来,他命兄弟们去号召百姓登城助守,以此来增加人手。
曾樱见平湖城门紧闭,城上人头攒动,心中更是火大。
“郑总兵,一日之内,可否拿下此城?”
正在观望城上情况的郑遵谦却是微微一笑,答道:“半个时辰,请大人入城。”
曾樱闻言,顿时面露惊讶之色,一旁的赖垓也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面对两位文官不太相信的神情,郑遵谦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开始向大军发号施令。
京营步卒迅速调整队列,开始前压。
曾樱带着一众僚属迅速退到后方观战,这还是他第一次看京营作战。
“儿郎们,尔等乃是京营精锐,天子近卫,不可有负盛名,一鼓作气,击破敌军,杀!”
只见郑遵谦一声令下,前部两千步卒扛着云梯,直接开始冲锋。
此行没有携带重炮,所以没法炮击。
当然,郑遵谦也觉得这样的对手,不必浪费金贵的炮弹。
他选择蚁附攻城,一来是为了快,二来是为了给几位大人们展示展示实力。
城上,毫无实战经验的团练士卒看到这一幕,顿时就炸了锅。
于家的兄弟也没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人山人海,呼啸而来,实在是令人窒息。
尽管于家老六高呼守城,但并无多大效果,已经有团练兵卒被吓尿了裤子。
京营的虎狼之兵迅速攀梯而上,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有京营军将杀上了城头。
守城的团练就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被京营一碰就碎。
于家兄弟们终于怕了,开始头也不回的下城逃跑。
只有老六还在领着家丁坚持,但很快,便被京营士卒围杀,身中数十刀,被砍的不成人样。
京营就像是狼入羊群一般,杀得对手狼奔豕突,夺路而逃。
一个冲锋,便直接击溃敌军,这样的结果,看呆了曾樱等人。
对手固然弱,可那也是几千号人,竟然被第一批登城的几百人杀溃。
很快,平湖西城门被打开,待命多时的杜登春领着骑兵一股脑朝着城中杀去。
这时,曾樱领着众人来到了郑遵谦身边,赞叹道:“这才是我大明京营啊。”
他也曾经领兵作战过,只是那时候,兵弱将熊,与眼前的京营士卒简直是云泥之别。
“大人,入城吧!”
“入城!”
郑遵谦挥大军进入平湖,钱谦益、曾樱等人直奔于府。
此时的于府,已经被京营重重包围,可谓是水泄不通。
于府的大门已经被京营撞开,全府上下,全部被集中到了前院看押。
城中,百姓们见大街上,全是奔跑的官军,惊奇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逃散的于家兄弟们也都被京营一一搜捕捉拿,押回了于府,等候曾樱处置。
站在于府门前,看着门前挂着的白灯笼和牌匾上的白绸,曾樱皱起了眉头。
严起恒也是心中咯噔一下,于家死人了?
曾樱三人正要入府询问,就见学生阮旻锡跑了出来。
“恩师、严大人、赖大人,不好了,于英泰死了。”
“死了??”
“是,于英泰昨夜被杀。”
曾樱和赖垓顿时面面相觑,罪魁祸首死了,死的这个时间可真是巧。
“可知是何人杀的?”严起恒连忙问道。
“于家人都说是景渠所杀。”阮旻锡回答道。
听到景渠的名字,三人皆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景渠是为于家做事的,怎么现在反倒将于英泰给杀了?
也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柏谷的身份问了吗?”
“回恩师,于柏谷乃是于家长子。”
“哼,果然不出所料。”
“但并未在于家发现此人。”
阮旻锡将府中人都询问了一番,却没有人知道于柏谷去了哪里。
于英泰死后,于家一直处在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想要出来主事,坐镇大局的于柏谷更是与兄弟们产生了分歧,最后不见了人影。
“无妨,景渠和于柏谷日后可慢慢追捕。”
“于家通敌已经查实,按律处置便是。”
赖垓负手说道,于柏谷和景渠已经不重要,于家,只是个开始。
曾樱点点头,同意赖垓的想法,于是便转身来到了巡抚钱谦益的马车旁。
“启禀巡抚大人,于家已经控制,如何处置,还请巡抚大人示下。”
“嗯......”
钱谦益沉吟起来,曾樱也不着急,就静静站在车外等候。
他也想明白了,潞王为什么派了个钱谦益来,动于家,成与不成,都会惹上一身腥臊,用钱谦益这样的人,也算是人尽其用,十分合适。
“唉,曾寺丞是何意思?”
“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马车中,钱谦益纠结万分,他现在只要点了头,那他就算是彻底与世族大家决裂了。
可是,这个头他不点,那他这个头可能也就没了。
“那就按曾寺丞的意思办吧。”
“下官遵命!”
曾樱返回府门前,大手一挥,下令京营士卒开始抄家灭门。
悍勇的京营兵卒迅速涌入于家院中,提着刀向着跪在前院的数百于家人走去。
霎时间,于家老少妇孺,皆哭喊求饶。
赖垓转过身去,背对着院内,不想看这场面。
曾樱的目光冷冰冰,没有丝毫的怜悯。
于家小儿尔等啼哭声,成了最清晰的声音,刺动着人心。
马车中,钱谦益捂着耳朵,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听见。
严起恒站在门槛外,面色平静地看着一颗颗人头滚落。
他的呼吸粗重,看上去心情并不平静。
残忍吗?
想想战死在苏松的大明士兵吧,想想死在蓝拜手下的大明百姓吧。
想想青浦县城中,那死在十字街口的八十一位无辜百姓吧。
京营士卒们手起刀落,没有丝毫怜悯,于家资敌的事情,军中也都有所耳闻。
士卒们最恨的就是于家这种胳膊肘向外拐的内奸。
很快,于家的前院之中,成了一片血泊。
整个院子的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外面的马车之中,钱谦益缓缓放开了耳朵,心中怅然若失。
随后,于家被查抄,所有财物全部装车封存,运往嘉兴府衙。
光从于家地窖中搜出来的银砖,就有上万块。
还有用金锭一百箱,余者珠宝不计其数,堆满了整个地窖。
所有人都被于家之富,震惊的无以言表。
京营的士卒在城中征集来了车马将这些金银珠宝装车。
曾樱的儿子曾文德与曾文思带着书吏算吏一一清点登记。
“兄长,于家可真富啊。”曾文思手中拿着簿册,看着望不见头的车队,喃喃道。
“哼,这里面,都是从百姓身上压榨而来,是百姓的血泪。”曾文德意气难平,忿忿说道。
一个时辰后,京营把总杜登春亲手关上了于家大门,并在外面贴上了三法司的封条。
于家上下的尸首已经被清理,财物也都被搬空。
府门前的街上,几百辆牛车驴车,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些车上,装的都是于家的金银钱财。
除此之外,于家在平湖城中的所有产业也都被查封,等待日后地方县府处置。
曾文德向曾樱等人汇报了查抄情况,光从于家抄出来的金银,就折合白银一百五十万两,珠宝估算下来也价值三百万两,古董字画的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算上于家名下的产业,抄了于家,保守估计,得银八百万两甚至更多。
这样的数字,令曾樱心中更加沉痛。
赖垓无言沉默,此时无声胜有声,潞王新政以后,朝廷日后预计的赋税收入,也不过千万两。
可仅仅一个于家,就藏富将近一千万两,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当初崇祯先帝,令朝臣捐银,结果个个哭穷。
可闯贼进了京师,一通拷饷下来,得银据说有七千万两。
虽不知真假,但其中映射出的问题,也可见一斑了。
江南比之北地更为富庶,今日于家已是这般,别家又当如何?
巡盐御史朱之瑜旁观了整个过程,没有插手,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跟着曾樱等人返程,而是留在了平湖县。
曾樱知道,朱之瑜是想打理一下平湖县的政务,这里,不闻朝廷久矣,百姓已不知天威。
于家刚刚铲除,须有朝廷命官在此坐镇,以防生乱。
当日夜里,京营大军护送着众人与财物回到了嘉兴府。
内阁大学士听闻捷报,亲自在府衙门前降阶相迎。
得知详情后,蒋德璟也被抄家所得的钱财数目所震惊,在短暂的愤怒与失神过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哀叹。
他连忙命人快马向杭州奏报,随后以朝廷名义,发出布告,通传各县,咸使闻之。
各处盐场被强行抓去的百姓也都被放归乡里。
嘉兴府的两个附郭县,也有了人气,虽然人口已经没有过去的多。
尽管夜色深沉,可冷清了许久的嘉兴府衙,却在这个夜晚,变得热闹起来。
经历司中,阮旻锡、曾文德、曾文思以及一众吏员正算盘打的震天响,忙得不亦乐乎。
府堂内,蒋德璟召集曾樱等人,汇聚一堂,商讨恢复吏治之事。
京营驻扎在城内,大街之上,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