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本将赵仁龙
是夜,上百里洲北岸营寨严整,星罗棋布。
蒙毅的三万大军就驻扎在此处,并且大动土木,修建工事。
江陵的清军放出了游骑前来探查,皆被蒙毅麾下的斥候绞杀,无法靠近营寨,未能探得虚实。
子时,星月入水,化万千幽梦,鹧鸪惊飞,扬百十飘蓬。
岸边,修建了简陋的码头,停放着两百大型内江漕船。
无数小船正穿梭在入迷宫般的沙洲之间,就像是游弋在银河之中的鱼儿,安静而又神秘。
这是左军副将李廷玉麾下的士卒,他们正奉命在各处沙洲之上,采集芦苇,运往码头。
码头船只的甲板上,一片安静,没有灯火。
但是船舱之内,却是坐满了兵卒,忙得热火朝天。
他们是右军副将曾文耀的部下,正在船中执行蒙毅的秘密军令。
岸上的营寨之中,新上任的中军副将凌云飞正带着亲卫巡哨。
中军大帐外的木质阶梯上,陈泰来以肘抢地,斜倚其上,举头望月。
他的手中,捻动着一片芦苇叶,身边,搁着一个酒囊。
帐中的灯火还未熄灭,忽然传来了蒙毅的声音。
“陈掌柜,少喝点儿,别误了正事。”
帘子掀开,蒙毅走了出来,站在了陈泰来身后。
“放心,耽误不了。”
陈泰来微醺,头也不回的说道。
“山子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公安县了吧,我还故意给他留了匹好马。”
“应当是到了。”
蒙毅微微点头,昂首挺胸,观望天象。
陈泰来将手中的芦苇叶高高举过头顶,只见叶子在夜风的吹拂下开始摆动。
“起风了。”
“今夜有雨,真是天助我也。”
蒙毅大喜,两人正说话间,有一斥候穿营而来。
“启禀将军,松滋传来消息,今日下午,阿尔津部掠城未果,被守军张将军喝退。”
“敌军现已退至城东二十里外扎营。”
就在今日黄昏,蒙毅率军往江陵城下的时候,阿尔津也同样率军抵进了松滋城。
守将张先璧早有防备,阿尔津见城上旌旗林立,士卒无数,无机可趁,只能无奈退军结寨。
他只有三万人,还要防守公安县与虎渡口,所以想要强攻松滋是不可能的。
“知道了,阿尔津部动向,时时回报。”
“是,军师!”
那斥候迅速离去,陈泰来从地上站了起来。
“困了,回去小憩片刻,军师大人难道不小睡片刻,养养精神?”
“哈哈哈,我现在精神极了。”
陈泰来提着酒囊,歪歪斜斜的返回了自己的帐篷。
蒙毅也转身回了大帐,令亲兵打了一盆冷水,洗了洗脸,又坐回了案前想事情。
......
公安县城,城北拱辰街,刘记钱庄。
一个满脸伤痕,摇摇晃晃的男子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敲响了店门。
几声短促的敲门声过后,里面传来了动静。
“闭店了,明日再来。”
“我是牙行的,有急事,来换二两雪花银。”
里面的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门扇微微打开了一条缝。
男子满是伤痕的面孔,在夜里显得有些狰狞。
“什么大事?”
“丧事。”
“你拿什么换?”
“铜板。”
“进来说吧。”
门里的人将男子请进了店中,向外探头张望了一番,小心翼翼将门关上。
进了门,男子才看清,堂中站着七八个大汉,都手中拿着家伙,冷眼瞪着他。
关门的男子转过身,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我们的紧急联络暗号?”
“我叫山子,是铁岭湖广分司枝江堂的人。”
“枝江?!”
“正是,枝江城中我军的所有谍子被王辅臣的人一锅端了,我侥幸得以逃脱。”
“枝江的事情,我们已经得到了消息。”
山子说话的声音很是虚弱,与他搭话的男子让他坐了下来,但是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枝江损失惨重,上面已经传来了命令,销毁所有与枝江有关的痕迹。
眼前这个人自称是铁岭组织的人,为什么会知道他们的联络暗号?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暗号?”
山子抬头看了看问话的男子,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开口,详细讲起了枝江当夜发生的情况。
刘记钱庄的人也没有打断他,一直等到他讲完。
“你是如何逃出的?”
山子愣了一下,心中犹豫要不要讲实话。
若是说出自己是被俘后逃脱,这些人恐怕会对自己动手。
于是,他便谎称自己是趁着敌军进攻松滋,枝江空虚之际,从枝江逃离。
“你还没有说,你是如何知晓我们的暗号的?”
男子语气忽然冰冷起来,四周的汉子开始摆弄起手中的大刀片子,凶狠地盯着山子。
山子假装低头叹气,目中闪过了狡猾之色,再抬头时,佯作支支吾吾道:“铁岭,在你们上面,有人。”
房中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问话的男子更是惊疑不定的退了两步。
这怎么可能?铁岭这个组织,他们是知道的。
这是隶属于大学士范文程麾下的一支谍子队伍,专门负责刺探情报。
在朝中,铁岭也是半公开的秘密,毕竟范文程再厉害,也是个汉人,朝廷不可能对其没有监管。
所以尽管铁岭组织近年来发展迅速,队伍庞大,但是其专业程度与神秘性上,完全无法与他们相比。
刘记钱庄,是隶属于摄政王多尔衮麾下的谍子组织。
入关之前,他们还有一个令人熟悉的名字,名叫“捉生队。”
捉生队,原本是军中的精锐斥候队伍,专门负责捕捉敌军,打探军情。
当时是为了与明军的夜不收队伍针锋相对,故而设立了捉生队。
入关之后,这支精锐的斥候队伍掌握在了摄政王多尔衮手中,不再只是单纯的执行军中的任务,还担负起了渗透,策反,破坏,刺杀等任务。
他们被多尔衮大量派往了江南发展,建立情报网络。
而刘记钱庄,则是捉生队名下的基层据点。
按理来说,他们的地位,远在“铁岭”之上,并且组织更为严密。
可是现在这个叫山子却说,他们上层,竟然已经被“铁岭”渗透。
房中,只点着一盏光芒微弱的蜡烛,山子借着光,看见了那男子难以置信的表情。
“说说你的重要情报。”男子声音沉重道。
“敌军三日后将会突袭公安县。”山子语气坚定地说道。
“你如何得知?”
“我们潜伏在松滋的弟兄探知的,我给带了出来。”
“你去了松滋?”
“是的,我从枝江逃脱后,趁乱混进了松滋城中。”
山子的回答,算不上滴水不漏,男子心中有些拿不准。
沉思片刻,男子忽然笑了起来,对着山子说道:“我叫窦尼完,是这里的掌柜。”
“窦掌柜,这个消息,得赶紧通知守军。”山子一片急迫道。
“自然自然,只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你们铁岭的人,偏偏敲了我刘记的门?”
山子一愣,随即答道:“公安县没有铁岭的人。”
“哦,原来如此。”掌柜的笑了笑。
“窦掌柜莫非是不相信我?”山子咬牙问道。
“凭你空口白牙,我怎知你不是敌军派来的?”
“既然如此,那今夜就当在下没有来过,告辞。”
山子愤而起身,正要离去,却被两名壮汉拦住了去路。
窦掌柜向后退了几步,看着山子的背影,眼神晃动不止。
这时,忽然从后堂中走出一人,来到了窦掌柜面前,将一卷纸条呈上。
“掌柜,急报。”
“嗯,知道了。”
窦掌柜将纸卷打开,凑到了火烛下,这才看清上面的字迹。
看罢,他将纸卷举到了火上,烧成了灰烬。
扭头再看山子时,脸上是一副诡异的笑容。
山子刚转身,就看见了那瘆人的笑,心中大惊,立刻紧张起来。
那窦掌柜更是盯得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你是叛徒。”窦掌柜轻声道。
“我向天发誓,绝不是!”山子急了,登时跳脚道。
“我也不瞒你,刚刚得到松滋传来的消息,是关于枝江事件的调查结果。”
山子瞳孔瞬间紧缩,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
窦掌柜隐在黑暗中,山子看不清他的脸,四周的大汉开始向着山子逼近。
“忠者死,生者叛,这便是调查结果。”
“说说吧,他们派你来,到底要做什么?”
“说得好我便让你好死,说不好,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山子此刻,已经满头大汗,对方所说的调查结果,怎么会是这样?
在他脑中一团乱麻之时,一把刀,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等等,你们不能杀我。”山子急忙道。
“哦?”
“你们的消息一定是出了问题!”
“哈哈哈,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胡言乱语,我捉生队的情报,绝无可能有错。”
“难道在枝江活下来的,就没有你们的人吗?”
窦掌柜一愣,山子的问题,令他心中一震。
没错,若是枝江变故中,他们捉生队的人也有叛变的,那现在所有松滋传回来的消息,也有可能是假的。
瞬间,窦尼完感到了一丝微妙,这个消息传回的时间,和眼前这个人到来的时间,是否太过巧合。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他也无法辨别真假,松滋县的谍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还需要去查证。
“我不能信你,也不能放你。”
“明白。”
“你说的情况,明日我便会遣人通知守军,三日后,便可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便杀了你。”
“自然。”
“将他押下去,关在柴房。”
窦掌柜命人将山子带到后院关押了起来。
松滋现在已经被明军占领,城门紧闭,防备严密,根本没法派人去城中查证消息。
眼下,也只有等三日后,分晓真假。
窦尼完唤来了两名精明强干的部下,命他们连夜出城,往江陵城中,向捉生队湖广分领处汇报己方被铁岭渗透的消息。
毕竟,这事关己方的内部安全,不容忽视。
柴房中,山子静静靠在柴草之上,目光扑朔,嘴角微微上扬。
月光从小窗中透入,山子长出一口气,缓缓躺了下去。
丑时,万籁俱寂。
公安城东,江水不歇,月光下,更是星汉倒映,璀璨无比。
东城墙上,守军刚刚换岗。
当值的是副都统阿尔津麾下的参领,名叫查察,隶属蒙八旗。
其人彪悍而又谨慎,属于是身如猛虎,心似绣花。
今夜后半夜,轮到他当值东城墙守备事宜。
东城墙上,有两门,一个是正东门,另一个则是东南水门。
在东北与东南城墙拐角,各有敌楼一座。
东北角敌楼,高出城墙一丈,长约十丈,宽约八丈,上有射孔,内可藏兵,名曰左公楼。
公安县之名,源自建安十四年,时任左将军的刘备领荆州牧,扎营油江口,左将军也称作“左公”,取“左公之所安”之意,改县名为公安。
意为左公安营扎寨之地,这左公楼,也因此命名。
东南角敌楼,名曰镇吴楼,规制稍逊,但亦有壮伟之象。
参领查察带着几名佐领,从北向南,巡视了整段城墙,最后登上了镇吴楼。
阿尔津带走了一万兵马,虎口渡又驻扎了一万兵马,现在城中,只剩下一万兵马留守。
东城墙因为不是向敌一面,所以兵力分配较少,只有一千士卒。
“这里真是湿润,这几个月来,我的脸皮都变得细腻了。”
“他日回了草原,我的孩子们一定认不出我的模样了。”
参领查察站在镇吴楼上,对着部下说笑道。
他的左耳上,银色的耳环在不断摇晃着。
“参领说的对,只是整日憋在这城中,实在是不痛快,我的马儿连胃口都不好了。”
“台合曼,不要抱怨。”
查察温和地对部下说道,风格与他那高大粗犷的外貌完全不相符。
佐领台合曼笑了笑,连连点头,说自己只是发发牢骚。
查完岗哨,查察便带着人回了城楼。
此时,响起了寅时的更声。
打着哈欠的台合曼趴在城墙上走神,想念着自己家乡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就在这时,江面之上,出现了几艘漕船,引起了守卒的注意。
“佐领,有船!”
台合曼一惊,晃了晃脑袋,朝着江上望去。
波光闪闪的江水之上,几艘大船正从北向南顺江而下。
“戒备!”
台合曼火速下令,守卒开始鸣锣示警。
所有轮休的士卒听到动静,纷纷涌上了城头。
正在城楼休息的查察也急匆匆跑了出来。
不多时,江面上出现了大批的船队。
查察皱着眉头,命人赶往东南水门,令所部守军加强戒备,时刻待命。
同时他令城中发哨船三艘,往江中盘问探查。
很快,三艘清军哨船驶出水门,逆水行舟,向着船队驶去。
为首的漕船见有哨船靠近,当即下令落帆减速。
公安县的守军哨船靠近之后,这才看清楚船上的旗号是己方的旗号。
“你们是何人部下?”
“我乃是固山额真金砺麾下,奉命往石首监利一线驻防,路过公安,靠岸补给。”
“可有军令凭证?”
“尔等上船来验便是。”
守军哨船上的人犹豫了一下,漕船上,放下了绳梯。
他们朝着漕船上张望了一阵,见船上都穿着己方镶红旗的盔甲,而且船上满载物资,看上去不像是假。
于是,他们便决定登船检查一番。
漕船甲板上,站着一员将领,他的左右,列着几员部将。
守军哨官来到甲板,只见四周虎狼之士环绕,心中有些发毛。
他站在甲板边缘,问道:“敢问将军名号?小的回去好禀报我家将军。”
“本将,赵仁龙,固山额真金砺麾下亲兵佐领,奉命督粮。”
“将军可否出示军令文凭?”
“自然。”
说完,赵仁龙一挥手,身边的部将将一封文书交给了那哨官。
哨官赶紧行礼,爬下了漕船,乘舟火速返回。
很快,查察就看到了这封文书。
文书是卷起来的,上面系着绸带,绸带打结之处,还封着蜜蜡。
一旦拆开,可就不好恢复原样了。
查察小心的握着文书,开始为难起来。
拆还是不拆?
万一这里面有什么绝密,自己岂不是要得罪人?
他透过纸卷的洞,向内看了看,隐约看到了几个字眼。
石首......监利......
查察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拆开蜡封,他觉得对方既然大大方方给自己验看,不像有鬼。
而且固山额真金砺的军令,他一个参领,岂能说拆就拆?
再加上对方旗号与衣甲也都没问题,查察便命人将文书又送了回去,并答应对方靠岸补给。
很快,船队就纷纷朝着城下岸边靠近,落帆下锚。
查察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直到对方开始船上搬下鼓鼓囊囊的麻袋。
“台合曼,快带人去问问,他们在做什么?”
“是,我这就去。”
台合曼带着人缒城而下,奔向岸边。
漕船上的士卒还在持续卸粮,将领赵仁龙正在亲自指挥。
台合曼来到赵仁龙面前,行礼道:“佐领台合曼,见过这位将军。”
“佐领赵仁龙。”
“赵佐领,这是在做什么?”
“哦,这是金都统命在下补给给公安县的粮饷。”
“给我们的补给?”
“对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靠岸补给!”
台合曼一愣,他还以为是对方靠岸要给船队补给,没想到是给他们来送补给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是给你们补给粮食呢。”
“哈哈哈,怪我怪我,没有说清楚,我们还得赶路,这粮草就卸在岸边,到时候你们自己组织人手运到城里去。”
“自然自然,多谢赵佐领,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将军。”
“金都统还说,让你们一定要坚守公安县,务必不得轻出浪战。”
“明白,我会转告将军。”
台合曼笑呵呵的返回了城墙之上,将情况告知了参领查察。
查察一听,原来是闹了误会,不免自嘲一笑。
这时,数艘漕船上,卸下了无数的大麻袋,在岸边垒出了一道高墙。
大约半个时辰后,寅时中,船队开始起锚升帆,驶离岸边。
查察见状,心中再无顾虑,当即开始调遣城中士卒和民壮,自东门与东南水门出城,开始将粮食搬运回城。
民壮负责搬运粮袋,士卒转运军饷,城东江岸,一片忙碌。
查察满意极了,虽然城中的粮食还算充足,但是谁又会嫌弃粮食多呢?
更何况固山额真还送来了白花花的银子,这可是士气的保障。
寅时末,所有的粮饷全部入城,城门关闭。
守军士气大振,甚至都不困了,在这个人最瞌睡的时候,他们却是个个精神百倍。
查察的人清点了一番,粮食大约有一万石,白银约五万两。
心满意足的查察返回了城楼,今夜的梦,说不定都是甜的。
卯时初,天空下起了雨。
公安县东南二里外的江面上,二百漕船在岸边停靠,在细雨与黑夜之中,人衔枚,马裹蹄,静悄悄的登陆。
......
城中,县衙的官仓库房之中,装有饷银的皮箱,开始轻微晃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