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扶苏,香草佳木也
“先生,这便是杭州。”
“此城雄哉!”
杭州艮山门下,两名男子并肩而立。
城门外,遍布作坊,机杼之声,比户相闻。
艮山门一带,盛产杭纺,缫丝织布,十分繁荣。
络绎不绝的商队,在艮山门进进出出,在这里采购杭纺,运往各地贩卖。
中年男子望着眼前繁华的景象,恍然有些失真。
一旁的青年书生见状,抿嘴一笑,说道:“先生,咱们进城吧。”
“走!”
两人抬脚,向着城内走去。
穿梭在街市之中,一番兜兜转转,两人在潞王府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前值守的王府直卫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只是淡淡看了两人几眼,并未理会。
“先生所寻之人,莫非就在这里?”
书生望着王府的牌匾,心中惊讶不已。
中年男子闭目感受了一番,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书生了然于胸,原来他也是为了投效潞王而来。
正当书生准备上前求见之时,中年男子却是抢先一步。
“闲人勿近!”
王府直卫迅速将男子拦住,语气严厉道。
“在下蒙恬,求见潞王殿下,烦请通禀!”
侍卫们早已见怪不怪,自潞王监国以来,山门求见的人是络绎不绝。
现在很多人都已经身居高位,成为了朝廷重臣。
“在此等候!”
侍卫自是不敢怠慢,分出一人,转身入内通报。
花园之中,朱常淓正在巨大的石刻舆图上,推演着江西战局。
督师阁部吴甡发来了奏疏,奏报了江西战况。
得知李长祥奇袭浮梁县,陈荩大战石门镇,焦琏水淹玉山城后,朱常淓这两日高兴的难以入眠。
江西各路兵马,皆传来捷报,令朝野为之振奋。
特别是焦琏,一战歼灭鞑子五万,简直是有如神助,乃奇迹之举。
李宝蹲跟在朱常淓身后,手中端着木盘,上面摆放的是石刻的敌我标识。
“焦琏打的好,打得好哇!”
“本王料他现在已经兵进上饶了,广信府势在必得。”
“只要拿下了广信府,则可打通赣南,为张玉笥输血。”
“真是苦了张玉笥了。”
朱常淓指了指地图上的赣州府,张国维以微弱兵力,苦苦支撑到现在,实在是大不易。
只要焦琏进军迅速,势如破竹,赣南清军就必须得调头回援。
到那时,就意味着江西的形势,正式被扭转,清军开始退守,明军开始主导战场。
朱常淓从李宝手中的托盘中,拿起一颗石人,一边在手中把玩,一边视线钉在了舆图上的建昌府。
这是,有内侍入园,匆匆来报。
“启禀监国,府外有人求见,自称蒙恬。”
“谁?”
朱常淓心神一晃,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在他身后的李宝捧着托盘的手,已经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托盘中的石人发出了震颤微响。
他听得真切,来人名叫蒙恬。
李宝的大脑就像是被焦琏大水冲垮的玉山县一般,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空白。
“回殿下,来人自称蒙恬。”
当啷一声,朱常淓手中的石人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截。
这回,他听清楚了。
“见!”
“不,本王亲自去接他!”
朱常淓声音中,竟罕见的有了一丝激动的颤音。
说完,他便龙行虎步,迅速朝府门前去。
李宝将托盘交给了小内侍,小声向其交待,速让尚食局准备酒食。
交待完,李宝擦了擦额头的汗,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朱常淓越走越快,藏在袖袍中的手,甚至都微微颤动。
门外,蒙恬立在中门阶下,站如青松。
书生顾君恩站在了蒙恬的侧后,心中满是忐忑地静静等待着。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可是当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顾君恩还是为之震撼。
蒙恬二字,重如泰山。
顾君恩时不时偷看蒙恬两眼,眼中满是星星。
他是个读书人,只是生不逢时,还没有来得及金榜题名,大明的江山,就崩塌了。
直到大顺在在襄阳建立,他受大顺征辟,为闯王幕僚。
是他,向闯王建议,先取陕西为根基,再略定三边,攻取京师。
闯王纳谏,于去岁夺取京师,而他,也被授予大顺吏部侍郎,文谕院院长,进封齐侯。
只可惜,国运多舛,一片石顺军大败,仓惶西撤。
他便跟着闯王一路撤退,直到在九宫山,闯王遇害,树倒猢狲散,顺军将闯王衣冠葬在了九宫山后,便各奔东西。
沉痛不已的他,带着闯王的骨灰,只身北返。
人言道,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他要将闯王送回故乡米脂县,以尽人臣之道,以全忠贞之节。
在负王回乡,千里北归的途中,奇遇了当时欲南下杭州的王翦。
城隍庙的那一夜,命运的齿轮,开始悄悄转动。
他是读书人,对于王翦的名字,再熟悉不过了。
青史之上,一句“出将入相”,便是后来无数读书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他,也曾以此为目标,为抱负。
本以为只是个重名之人,他权当是路上奇遇,并未在意。
他在米脂安葬了闯王的骨灰,完成了自己大顺齐侯的使命,在闯王坟前,挂印而去。
听闻大明复起东南的消息,他便决定,前往杭州,投效大明。
没想到在南下途中,却是又遇到了身边这位自称秦臣的人。
在鄱阳渡船之上,他猜出了蒙恬的身份,再联想到之前的王翦,只觉得人世玄妙,不可言说。
读书人,谁人不识蒙恬这位帝国玉璧?
他们所用的毛笔,又称:蒙恬笔。
曾手握大秦三十万精锐,镇戍长城,威震大漠,何其壮哉!
这,便是顾君恩心之所向,梦之所求。
吱呀~~~
沉重的王府中门大开,声响把神游九天之外的顾君恩给拉了回来。
顾君恩知道,王府开中门迎接,乃隆重之礼。
只见,门内走出一人,身穿衮龙袍,腰配定秦剑,龙姿凤章,面如冠玉,不怒自威。
蒙恬心头一热,欲上前参拜,却又是觉得无有颜面。
原本清亮的睛目之中,泛起了懊悔与遗恨之情。
朱常淓只一眼,目光便锁定在了蒙恬那熟悉的面孔之上。
蒙恬不再犹豫,上前拜倒在朱常淓面前。
“臣蒙恬,拜见大王!”
身后的顾君恩见状,也跟着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
朱常淓缓缓走下石阶,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躬身将蒙恬从地上扶了起来。
“蒙恬,别来无恙?”
一句话,令蒙恬瞬间红了眼眶。
“君上,别来有恙,蒙恬有负君上重托。”
朱常淓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年自他东巡途中去后,赵高与李斯矫诏,操弄国事,逼杀扶苏,戕害蒙氏双壁的事情,他已经在史书上都看到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以今人之眼,观昔年旧事,却早已别有一番滋味。
“俱往矣,俱往矣!”
“今日见君,幸甚至哉。”
“当围炉夜话,痛饮千杯!”
“走,入府!”
朱常淓满心感慨,拉起了蒙恬的手腕,自王府中门直入。
李宝则在后面,邀顾君恩同入。
在王府的正堂,府中的内侍已经按照李宝的吩咐,准备好了酒宴。
朱常淓携蒙恬入席,这时,他才想起来,方才蒙恬身边,还有一人。
“蒙恬,方才在你身后的是何人?”
“回君上,乃是臣南下之时,途中所遇,其名顾君恩。”
“顾君恩?名字倒是很有意思。”
“君上,以臣所观,此人或有非常之才。”
“哦?既然如此,那本王倒是要试试他,朝廷眼下正缺良才。”
朱常淓命李宝召顾君恩堂中面君。
一直等候的顾君恩闻潞王有召,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跟着传话的内侍来到了王府正堂。
顾君恩一身白衣,腰中悬着葫芦,虽然年轻,但是看上去却颇有仙风道骨,像是方外之人。
朱常淓眉头微蹙,他对方士,可没什么好感,当年杀了一批,还是没能解心头之恨。
“草民顾君恩,拜见潞王殿下!”
“起来说话。”
顾君恩谢恩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衣胜雪,面如扑霜,丹唇皓齿,双目如炬。
端的是一介美男子,却是看上去像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瓶。
朱常淓心中有些失望,他阅人无数,只第一眼,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没什么真本事。
“你的名字,倒是不错,顾君恩,感顾君王之恩。”
“谢殿下夸赞,名由爹娘,事在己身。”
“你是来投效本王的?”
“回殿下,正是。”
“你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无大明功名在身,却有大顺功名。”
“嗯?”
朱常淓目光瞬间凌厉起来,开始在顾君恩身上扫视打量。
顾君恩倒也坦然,不慌不忙,应对从容。
“不敢欺瞒殿下,草民曾是大顺吏部侍郎,受封齐侯。”
“李闯如此厚待于你,想必你自有过人之处,说来听听。”
朱常淓心中好奇起来,这人竟然是李闯的旧部,想来是听说朝廷接纳了顺军余部,所以才闻风而来。
本以为是个无名之辈,却没想此人竟能在伪朝封侯。
如此看来,他一定是为李自成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为何寂寂无名?
像李自成的部下,很多都是名声极大,比如李岩、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皆名声大噪。
这顾君恩之名,倒是鲜有听闻。
顾君恩一声长叹,答道:“闯王帐下英才济济,草民不过是一驽马,偶受闯王咨询。”
“虽未有三分天下之计,却也时有良言。”
“时闯王居襄阳建立基业,欲图天下。”
“朝中对此争议频频,无有定论。”
“闯王问策于草民,于是草民便献争霸之计,助闯王定鼎。”
顾君恩就像是在陈述履历一般,说着自己的过往。
言语之中,依旧称呼李自成为闯王。
朱常淓心中稍有不满,但也没有出言降罪。
毕竟李自成已经身死,大顺也成了过往烟云,何必再计较这些。
“本王想听听你的定鼎之计。”
当时李自成占据襄阳,建立政权,自称奉天倡议文武大元帅,欲问鼎天下,逐鹿中原。
但对于东进还是北上,内部争论不断。
李自成也是犹豫不决,没有定计,于是便咨询了顾君恩。
这才有了后来李自成攻取京师,成就王业。
“金陵居下流,事虽济,失之缓。”
“直走京师,不胜,退安所归,失之急。”
“关中,大王桑梓邦也,百二山河,得天下三分之二,宜先取之,建立基业。”
“东克京师,急据险关,扼守要塞,步步为营。”
“山海雄关,当遣使节直趋招降,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取京师,首备辽东之敌,京畿次之,江南再次之。”
顾君恩说着说着,在堂中踱起步来,手上也开始有了动作,仿佛回到了当初他向闯王解惑之时那般的神采飞扬。
那时,他还没有受到重用,正是因为闯王听从了他这一番谏言,乾纲独断,这才一举攻克京师。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召对,他才在大顺朝中,声名鹊起。
只可惜,吴三桂的开关,让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说完,顾君恩拱手一礼,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此时,朱常淓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书生。
当时李自成若是没有听从顾君恩的话,兵分两路,直接进攻京师,或许,大明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
不管怎么说,这顾君恩,绝不是什么花架子。
“来,坐下说话。”
朱常淓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桌前的蒙恬也冲着顾君恩笑了笑。
“谢殿下!”
顾君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入座。
堂中的侍婢为其添上了碗筷杯盘,又为其斟满美酒。
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顾君恩鼻头微动,轻轻一嗅,便闻了出来,这酒,是秦酒。
“蒙恬,你方来,就为本王送来了良才,来,喝一杯!”
“君上说笑,若非圣主,岂有明珠?”
“顾君恩,你想做什么官?”
朱常淓端着酒杯,又转问顾君恩。
顾君恩一愣,原本他想说做像王翦那样出将入相的人,可是转念一想,王翦人就在此,还真是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沉思一瞬,他举杯回答道:“回殿下,草民愿效刘伯温。”
“哈哈哈哈,说得好!”
朱常淓一饮而尽,蒙恬与顾君恩皆随之满饮。
烈酒入口,瞬间直冲天庭,蒙恬在口中回味一番,也察觉这酒必是秦地所产。
这熟悉的口感,将他心中的情绪一下子勾引了出来。
虽强颜欢笑,可也难掩眼中抱憾之情。
朱常淓见状,默默放下了酒杯,他知道,扶苏的死,成了蒙恬的心结。
扶苏之死,大秦之殇。
作为父亲,他的心中亦深藏悲痛。
可是作为君王,他却是觉得这是扶苏应当经历的劫难,否则也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秦皇帝。
可惜,他愤而自尽,正中了奸臣下怀。
没有劝住扶苏,其实也怨不得蒙恬。
顾君恩见潞王与蒙恬都停杯不言,神情落寞,隐隐猜到了是什么原因。
于是他非常识相的起身,向朱常淓拱手行礼,默默告退。
李宝也轻轻挥了挥手,堂中所有伺候的侍婢全部退了出去。
良久,朱常淓才悠悠开口。
“或许他的心中,还是恨我的吧。”
朱常淓神情略显悲悯与哀伤,这一刻,他身上没有王霸之气,只剩下无限的父爱,缓缓流出。
蒙恬有些痛苦的闭起了眼睛,当初君上让公子往上郡军中监军,看上去是因为公子谏言惹怒了君上,实则君上是为了保护他。
当时侯生、卢生二人讥讽君上,妄议皇帝,触怒天威。
君上下令拘捕咸阳术士,判决四百六十余人,皆活埋之,以警示天下。
术士蛊惑人心,欺君罔上,不加以严厉处置,则天下必谣言四起,动摇大秦根基。
公子以为如此处置过于严酷,当效孔孟之说,以宽仁待之。
年轻的公子虽是好心,可是当时朝堂之上,李斯当政,又岂容儒家之说?
公子为人宽仁,敢于直谏,若是不管,他必坚持到底,冒死劝谏,到那时,定会得罪以李斯为首的大批朝臣。
他尚且只是长子,若是得罪朝中无数大臣,日后又该如何在朝中自处?
朝堂凶险,一旦有人心生歹念,陷害公子,又将如何?
他不知君上是否是真的生气,但蒙恬看来,将公子送到自己军中,的确是在保护公子。
“唉,扶苏这孩子,敦厚仁善,刚毅正直,深得朕心。”
“只是......只是......他的这些品质,还不足以驾驭大秦的天下。”
“朕很怕自己去后,他压不住也斗不过李斯这些野心勃勃之人。”
“朝堂之上,岂能只存仁善。”
“朕本来想着东巡回朝后,便开始为他清理朝中野心奸佞之辈。”
“朕甚至连诏书都在路上写好了,奈何朕太累了,没能坚持到咸阳。”
朱常淓说着,心中的怜子之情,就像是井喷一般,难以抑制。
蒙恬仰面一叹,心中酸楚。
“矫诏到时,臣便觉得其中诡异,臣请公子遣亲信面君请示,以辨真伪。”
“可公子却说,父要子死,何须请示。”
“臣未及反应,公子已自刎而死。”
当时在他的帅帐之中,赵高派来的使节不断催促公子自尽。
他苦劝无果,本欲想方设法拖延,可没想到公子刚烈,竟趁他无备,饮刀自尽。
望着使节那得逞的笑容,在那一刻,蒙恬便知道大秦的江山,要完了。
而他,也将必死无疑。
尽管他坐拥三十万大军,可以兵发咸阳,以正乾坤。
但公子已死,他师出无名,举兵则是造反,他蒙氏满门忠正,岂能辱没家门?
蒙毅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
朱常淓无言,默默拿起了桌上的筷子,轻轻敲击起了玉杯。
堂中响起了清脆悦耳,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朱常淓忽然开口吟唱起来,低沉悠扬,饱含思念。
双目之中,更是难得的含情脉脉。
一旁的蒙恬开始拿起酒杯,狠狠的灌着自己,他从未如此酗酒。
堂内,静静侍候的李宝,看着潞王的样子,满心惊讶。
自潞王监国以来,他从未见过潞王有如此深情沉重之态。
潞王所唱,乃《诗经》中的《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扶苏,香草佳木也。
其母,传为郑国女,好吟此曲。
这一刻,李宝仿佛看见了一个无限思念妻儿的,寻常人。
这一刻,他不是君临天下的帝君,他是丈夫,是父亲。
只是,那个他最喜爱最爱护,为其取名为扶苏,寓意美好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剧情是虚构的哦,只是作者的一个想象,大家勿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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