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我之不成,罪在时也
陈之遴以户部名义,查封了谢氏制衣作坊。
谢风知道这是王氏商行耍的手段,心中十分愤慨。
但他只是个商人,对方可是堂堂户部主事,一时间,他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
于是,他亲自前往了杭州知府衙门,求见了知府张印立。
在之前的盐业风波之中,是谢家在不停的以低价放盐,让普通百姓有盐可吃,稳住了杭州城的盐价。
张印立对谢风,还是心存感激的。
尽管公事繁忙,但他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公务,在自己的书房接见了谢风。
“谢公子,什么风把你亲自吹到这里来了?”
“府君,逼不得已,才来叨扰。”
“哦?此话怎讲?”
张印立看谢风一脸心酸的样子,甚是奇怪,堂堂谢家大公子,沉稳而聪慧,眼光长远而敏锐。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竟将他难成这般模样。
谢风向张印立讲了谢家制衣作坊被户部主事陈之遴查封的事情。
张印立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陈之遴,户部主事,崇祯十年进士,授翰林编修,迁太子中允,次年,因为父罪而牵连革职,永不叙用。
后来便回到家乡闲住,直到前段时间,被内阁召任。
虽然他被判了永不叙用,但是先朝已亡,新朝新气象,又极度缺乏人才,所以内阁破格起复,授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
张印立对盐业之争的事情很清楚,所以他也迅速想到了这一定是有人要故意打压谢家。
谢风提到了王氏商行,张印立一拍桌子,恍然大悟。
但转瞬,欲言又止。
这王氏商行,之所以没有被之前的四大家牵连,并不是因为他们无罪。
而是因为潞王殿下在布一盘大棋,王氏商行是饵。
嘉兴盐政案以来,四大家族在朝中的眼线卧底尚未浮出水面。
潞王一直没有处置王氏商行的原因,就是想迷惑这些人,让他们放松警惕。
现在这陈之遴跳了出来,看来准是此人没跑了!
谢风见张印立这欲说还休的表情,便瞬间猜到,这背后还有大事。
“在下只想请府君替我谢氏讨个公道,拜托了!”
谢风起身,向张印立躬身大拜。
张印立赶紧将其扶起。
“谢公子回去且待消息,本府这就去求见潞王殿下。”
“多谢府君!多谢府君!那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谢风离开了杭州府衙,张印立没敢耽搁,迅速前往潞王府汇报此事。
半个时辰后,张印立从王府匆匆走了出来。
但他身边却是多了一个人,此人乃是近日新上任的工部右侍郎,曹学佺,字能始。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擅长舟战之理,长于百家之学。
因才学广阔,故被朱常淓钦点为工部右侍郎,以主工部诸事。
现在的工部,再也不是以前朝堂上存在感很弱的衙门,所以这侍郎的分量也是水涨船高。
“曹大人,真是有劳您亲自走一趟了!”
“张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此亦乃我工部事,只许他户部封门,不许我工部插手?”
“唉,陈彦升,可惜了!”
张印立的手中,捏着潞王授予的金牌,可代王行事。
陈之遴,是嘉兴海宁盐官镇人,或许是因为被永不叙用心有怨恨而被人利用,又或者利欲熏心被金银遮蔽了双眼。
朝廷宽以待他,他却如此回报,实在是令人寒心。
曹学佺也是叹息一声,陈之遴也是进士出身,本身才能毋庸置疑,原本是永不叙用,皆因潞王宽仁而得此机会,却是不好好珍惜。
与那嘉兴地方蛇虫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实在是可悲可恨。
张印立调集杭州府快班衙役一百,与曹学佺径直前往机神庙旁的谢家作坊。
刚过机神庙,就听见了街巷之中,传来了激烈的打斗之声。
张印立大惊,急令衙役前去查看。
只见在机神庙与谢家作坊之间的巷道之中,数十男子正在围殴谢家作坊的护院家丁以及理事之人。
巷道之中,惨叫频频。
更有七八蒙面男子,竟点燃了火把,向着谢家的作坊之中投掷。
衙役探明,张印立顿时色变,迅速令快班衙役进行围剿。
事情,变了!
张印立知道,这件事,要闹大了。
于是,他一边派人向内阁汇报,一边同时呈奏王府。
杭州府的衙役迅速行动,堵住了巷道两头,包夹这伙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歹人。
行凶之人见官差堵住了两头,于是汇合一处,齐齐向巷道一处冲去。
官差呼喝无用,只能抽刀绞杀。
双方顿时战在了一起,杭州府衙的官差十分英勇,丝毫不退,将歹人死死堵在了巷道之中。
巡街的班头小虎,闻声也率队赶了过来,将张印立与曹学佺护在了身后。
歹人见冲杀不出去,顿时红了眼,开始拼命。
杭州府衙的官差渐有不支之象。
就在这时,巡城的京营官兵闻讯赶到支援,加入了战斗之中。
在强大的火铳打击之下,这伙歹人顿时“倒头就睡”十分乖巧。
京营官兵杀伐果断,瞬间让歹人丧胆。
在一阵铳响之后,巷道之中的歹人,幸存者寥寥无几。
张印立见京营士卒欲全部斩杀,急忙上前让其留手,抓几个活的问话。
这时,内阁首辅姜曰广亲自赶到。
同时,王府直卫统领牛三也带着数百兵马前来支援。
京营总兵郑遵谦也率亲兵抵达现场。
在这杭州城中,潞王脚下,竟有歹人聚众作乱,这等大事,任谁也坐不住。
姜曰广从张印立口中得知了缘由,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陈之遴竟然就是隐藏在朝廷中的蠹虫!
这让他大失所望的同时,又心中自责不已。
杭州府的捕头正在审讯幸存的歹人,但对方嘴巴很紧,问了半天也不肯说出身份。
总兵郑遵谦见状,二话不说,提着刀上去就将一人削去了耳朵。
那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直接冲上了云霄。
“说不说?”
郑遵谦黑着脸问道,他现在心中非常恼火,竟然敢在杭州撒野,这是在赤裸裸打他这个守备杭州的京营总兵的脸面。
那失了一只耳朵的歹人疼的连连倒吸冷气,可却依然紧咬牙关,打死不说。
郑遵谦翻了个白眼,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刀,削去了这人另一只耳朵。
鲜血,从脑袋两侧不断流淌。
这歹人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不说?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不然,你身上的零件,老子一块一块帮你卸下来。”
话音刚落,又是寒光一闪,这歹人的左臂直接被砍了下来。
场面血腥至极,首辅姜曰广与知府张印立、侍郎曹学佺三人皆扭头看向他处。
那歹人的同伴见状,顿时吓得尿了裤子,抖的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小鸡仔。
被刀削的歹人已经开始神志不清,看上去快要昏迷。
郑遵谦扭头令部下用头盔打来冰水,直接浇在了歹人头上,瞬间令其清醒过来。
巷道之中的晚风中,带着寒气,吹袭而来,有透体之凉。
“还不说?”
郑遵谦甚至都有些佩服这人了,对他们身后的主子还真是忠心不二。
他口中啧啧讥讽两声,又举起了刀。
正欲削其右臂之时,这歹人大喊道:“说说说,你特么倒是问啊!!!”
郑遵谦一愣,缓缓放下了刀,余光中,仿佛看见了周围士卒和衙役们那怪异的神情。
“咳咳咳,尔等受何人指使?如实说来!”
“我们受王氏商行雇佣,来烧毁谢家作坊。”
“你们从何而来?”
“我等乃是从严州府先后进入杭州。”
郑遵谦还想再问,但见这歹人血流不止,便欲挥刀给他一个痛快。
但被首辅姜曰广及时拦下。
“履公,刀下留人!”
“此人作乱,自有国法明正典刑。”
首辅发话,郑遵谦自然遵从,于是便留了这人一条性命,命士卒将其押下去,寻大夫为其治伤。
余者歹人皆胆战心惊,不敢与郑遵谦对视。
得知果然是王氏商行所为,张印立怒不可遏。
上一次,王氏商行的人就当街殴打谢氏的人,所幸被张总宪撞见,没有闹出人命。
这一回,竟然变本加厉,目无王法至此,真是罪该万死!
首辅姜曰广脸色也是出奇的冷峻,他当即下令,命郑遵谦火速兵围王氏商行,一个都不许放过。
郑遵谦当即带着兵马,前去包围王氏商行。
此时,谢风匆忙赶来,见自家仆役死伤的七七八八,顿时面色悲戚。
张印立上前好言安慰几句,谢风却是欲哭无泪。
王氏商行频频出这下三滥的招数来与他谢家竞争,实在是欺人太甚。
张印立来到了作坊门前,亲手扯碎了门上的户部封条。
他告诉谢风,可以恢复正常生产,并为他将工期延长一日。
“谢公子,你全力为前线大军制衣,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府。”
“前线冬衣紧迫,务必不能耽搁。”
“这次的事情,本府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谢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印立知其情绪不佳,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了直卫统领牛三面前,向其出示了潞王金牌。
“牛统领,请与本府走一趟户部。”
牛三见潞王令牌,自然领命。
首辅姜曰广同张印立一道乘车返回六部公房。
工部侍郎曹学佺留了下来,指挥衙役们行善后之事。
......
户部公房,天色昏暗下来,陈之遴点起了桌上的烛火。
在昏黄的光芒下,他手中正按着一块玉佩把玩着。
这是他的父亲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念想。
崇祯十一年,其父陈祖苞以右副都御史衔巡抚顺天,当时清军入寇,横掠无数,陈祖苞麾下兵微将寡,无力应对,被以失职论罪下狱。
军力不济,徒叹奈何?
在陈之遴看来,他的父亲已然尽力,上任巡抚不过一年,手中无银无兵,如何抵挡清兵?
朝廷只知论罪,却不闻其详,苛责至此,以致其父在狱中苦闷难解,最终饮鸩自尽。
陈之遴摩挲着玉佩,就像是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那般感觉。
良久,时辰不早,他小心翼翼收起了玉佩。
户部公房之中的其余吏员皆已下值,只剩他一人。
陈之遴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信,偷偷展开浏览一番,又火速扔进了地上的火盆之中烧毁。
刚烧完,正看着火盆出神之时,院内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房门,被一把推开,首辅姜曰广走了进来。
张印立也跟在其后,眼神复杂的看向了陈之遴。
下值之时,忽然首辅造访,陈之遴心中吓了一大跳。
“下官陈之遴,参见首辅!”
“见过张大人!”
他向两人一一行了礼,心中万分紧张,眼神也时不时瞥向地上的火盆。
忽然,守在门口的牛三敏锐的察觉到了陈之遴的细微眼神,一个箭步入内,到火盆前,当着几人的面,直接将手探进了火盆之中,夹出了一片没有烧完的纸片。
牛三手上的皮肤顿时被烧伤,但他只是略微皱眉,一声不吭的将那纸片上的火星用手捻灭,起身递给了首辅姜曰广。
陈之遴人都看傻了,就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牛三冷冷的瞥了陈之遴一眼,然后便站在了首辅身后,对着自己的手,吹了起来。
姜曰广将手中的纸片举到了眼前,张印立也凑了上来。
上面已经略有焦黄之色,但是残存的字迹尚可看清。
陈之遴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双腿不自觉地发起软来。
他不知道那片残纸之上,留下的是什么内容。
现在的他,就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判决一般,因为那封信上的内容,能要了他的命。
牛三的亲兵为首辅举来了烛火,借着光芒,两人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姜曰广瞬间脸色剧变,就像是夏天的河水瞬间结冰一般。
纵使他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定力早已高深,可看见了这几个字,却是怒气油然而生。
张印立原本复杂的眼神中包含的惋惜之情,也顿时荡然无存。
“陈之遴,你好大的胆子。”
“唉,只怪老夫当初心软,起复了你。”
“你怎对得起你这身官袍?”
“一针一线,皆是民脂民膏!你饱读圣贤之书,身怀进士之才,可独独没了良心。”
姜曰广咬牙当面痛斥道,陈之遴眨了眨眼睛,手心之中满是冷汗。
他不知道那残存的纸上写的是什么,脑中还在想着狡辩之词。
“首辅这是何意?下官怎听不明白?”
陈之遴壮着胆子,故作平静地反问道。
张印立闻其言,一时气笑,摇头叹息不止。
“陈之遴!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竟敢在此狡辩!”
姜曰广大怒,重重拍桌喝道。
陈之遴盯着姜曰广手中的残纸,大脑飞转,在想首辅是不是在诈他。
正在沉默间隙,公房外,忽然有人前来。
“彦升兄,哎呀,郑芝龙即将抵杭,部中在商议迎接之礼,下值晚了,让你久等了!”
门外之人说着,便推门走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了房中情形,见首辅在此,吓了一跳,赶忙行礼。
来人正是礼部主事吴伟业,是陈之遴的好友。
两人常常下值一起归家,今日陈之遴正是在等待吴伟业下值。
吴伟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首辅带着王府直卫统领在此,心中预感十分不好。
他默默关上房门,站在了门扇跟前,向陈之遴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陈之遴报之一强颜欢笑,复而目视首辅姜曰广,闭口不语。
姜曰广见陈之遴不肯主动交待,重重一叹,将手中那张纸片,放在了陈之遴面前。
陈之遴低头一看,立马脸色苍白,血色全无。
他的心中暗道:天要亡我,怎会如此巧妙?
纸片上留下的,正是信中最关键的信息,令他百口莫辩。
上书:大清吏部侍郎陈名夏致吾友彦升。
正好是这封信的落款,被保留了下来。
吏部主事吴伟业看着陈之遴那奇怪的表情,心中好奇,蹑手蹑脚的上前两步,伸着脖子瞅了一眼,也看见了那纸片上的字迹。
一刹那,吴伟业心中就像是大山崩塌一般,目瞪口呆的看向了陈之遴。
陈名夏,字百史,溧阳人,崇祯十六年,也就是前年,他以一甲三名的成绩中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后授兵科给事中。
可惜好景不长,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崇祯朝却已走到了尽头。
吴伟业是认识陈名夏的,与陈之遴一起,曾经都是复社中人。
前年陈名夏高中探花,一举成名,他与陈之遴在江南听闻消息,亦是为其感到高兴。
后来京师沦陷,便与陈名夏失去了联系。
现在看到这封残缺的纸片,吴伟业这才知道,陈名夏竟然已经投降了清廷,还官居吏部侍郎。
片刻间,吴伟业的心中翻江倒海,情绪难以名状。
陈之遴看见了吴伟业那充满质询的眼神,忽然一阵轻笑,旋即便放声大笑起来。
姜曰广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直勾勾盯着陈之遴。
公房之中,满是陈之遴那放肆的大笑声,没一会儿,声即哽咽,随即恸哭起来。
张印立看着陈之遴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也是颇为感慨。
曾经,他也是大明的进士,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到底是谁的错呢?
如果当时朝廷能公允的议其父之罪,贬官削职,陈之遴的命运,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彦升兄,百史他......”
“你一直与他有联络?”
吴伟业痛心疾首地问陈之遴道。
陈之遴面部表情扭曲,似哭似笑,涕泪横流。
“没错,我与他早就互通书信了。”
“梅村,他已然是吏部天官了!”
“清廷很器重他,还授了翰林院侍读,假以时日,他必成阁部!”
吴伟业闻言,心中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他失望至极,心如刀绞。
曾经,他们在复社大谈忠君报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三人的初心,早已不同。
吴伟业不愿再留,他想出去透透气,正欲转身,陈之遴却叫住了他。
陈之遴摸出了自己的那块玉佩,交给了吴伟业。
吴伟业看了一眼首辅姜曰广,见首辅没有阻止,便收下了。
“梅村,我苦读十年,一朝高中,本是平步青云之时,可转瞬便被打落凡尘,永世不得翻身。”
“父自尽,子除名,何其恨也!!!”
“何其恨也!天也不公,不公!”
“于我不公!”
陈之遴仰面长啸,恨意滔天。
姜曰广回头对着牛三小声吩咐一番,牛三便转身出了公房。
门外,吴伟业正手中拿着冰凉的玉佩吹着冷风。
不久,牛三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两指夹着一个酒杯走了过来。
正要进门,却被吴伟业拦住。
牛三目光一冷,吴伟业却是将他手中的酒壶与酒杯接过,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来吧。”
“多谢了!”
吴伟业带着酒,走进了房中。
姜曰广坐在了一旁,张印立垂手而立,静静看着。
牛三则守在了门外,面上毫无波澜。
陈之遴看见吴伟业拿来了酒水,愣了一下。
吴伟业颤抖着手,为陈之遴倒了一杯。
“彦升,这是最后的体面了。”
陈之遴忽然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端起了酒杯。
他扫视房中三人,挥着袖袍擦了擦鼻涕,说道:“父子同命,天意如此!”
“我之不成,罪在时也!”
说完,他便一饮而尽,没有半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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