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微末商人,你拿什么和我斗?
“殿下,江西急报。”
“快,呈上来!”
书房之内,朱常淓闻讯急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李宝将江西发来的急报放到了书案之上。
这封急报,乃是京营总兵李长祥所上,由督师阁部吴甡转送杭州。
李长祥向朝廷汇报了余干县大捷以及闽督郑森已经率兵入赣作战的事情。
同时,李长祥也在战报之中,说明了天气异常,军中急缺御寒衣物,请朝廷设法解决。
朱常淓看罢,先喜后忧,急缺御寒衣物,这会严重影响士卒战斗。
“李宝,速去传工部尚书夏允彝。”
“是,殿下。”
不久,受召而来的夏允彝匆匆步入了朱常淓的书房之中。
传王命的小内侍连连催促,令夏允彝心中十分紧张,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正要行礼,却被朱常淓直接拦了下来。
“彝仲,西征大军急缺冬衣御寒,你可有什么速成之策?”
夏允彝一愣,这大军后勤之事,乃是兵部的事情,怎么找他这个工部尚书。
虽然有些疑惑,但是夏允彝还是迅速进入了状态,略微一思索,便答道:“回监国,当使各州府动员民众缝制,然后由官府统一采收,最后由朝廷派员检查核验,按数拨银。”
“如此,既能保证质量,又能保证速度。”
朱常淓顿时拍案叫绝,此策可谓是三全其美,利国利民利军。
百姓既能有银子赚,军队又能有合格的冬衣穿。
“彝仲急智,真是绝妙!”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挂在工部名下去办,由工部督制,兵部核验,户部拨银采收,三司通力,务必以最快速度,将御寒衣物发往江西前线!”
“李宝,照此向内阁传诏。”
朱常淓心中急迫,前线士卒爬冰卧雪,为国征战,他不能让将士们既身寒又心寒。
夏允彝明白此事紧要,当即领命而去。
很快,内阁也接到了朱常淓的旨意,内阁首辅姜曰广亲自督办。
户部也抽调了主事陈之遴与工部协作。
杭州府最先开始实施,布告一出,当即便引起了满城热议,百姓沸腾。
官府以一件一两的价格采购冬衣,简直是惊天之举,闻者无不愕然。
此时,大约一尺下等葛布需五十文,一斤棉花约一百五十文,一斤麻料需五十文。
一件明军制式的冬袄做下来,至少也需要五六百文。
再加上棉靴,棉裤,差不多一身接近八百文。
官府以一件一两的价格号召百姓制衣,约有二百文的利润可赚,可谓是十分优厚。
一个人做五套下来,便能赚将近一两银子,这样天大的好事情,上哪儿找去。
于是,最先挤爆杭州府衙的便是杭州城中的大小织户与纺织作坊。
杭州知府张印立顿时忙的脚不沾地,头昏脑涨。
被重利吸引来的商行也蜂拥而至,张印立见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灵机一动,命差役向所有前来的人发放号票,令其在门外等候。
于是,杭州府衙外的大街之上,排起了一条长龙。
张印立随即又贴出一张告示,官府采购冬衣数额有限,各商行作坊若想接制,需先缴纳保证金,每件五十文。
这份告示一出,官府之外排队的人数骤然大减。
很多百姓一看,这告示倒像是官府变着法诓骗钱财,与曾经那些名目百出的苛捐杂税一个套路。
大多数的百姓开始观望起来,排队的都只剩下城中的纺织作坊以及实力雄厚的商行。
工部分给杭州府的任务数额是十万件,张印立本来还想将这十万件的任务再分派到各县去。
结果没想到,半日之内,这十万件就被城中的大小商户认购了干干净净。
张印立坐在府衙之中,看着院中各家缴纳的五百万文,既折合白银五千两的银子,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
这银子,来的好快!
为官这么多年,每年征税,都是他最头疼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半日时间,自己能收入五千两真金白银。
张印立的脑子,好像是被什么撬动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钻进来。
这笔银子,他不敢动,左思右想之后,他命人抬着银子,跟着他前往潞王府。
王府后院,朱常淓正携蒙恬以及顾君恩两人研究江西战事。
唐王朱聿键也站在一旁观看。
“启禀殿下,杭州知府张印立求见。”
“张参我啊,他许久没来了,不知道在忙着做什么呢,带他到这里来吧。”
不一会儿,李宝就领着张印立前来。
张印立见潞王身边有两张生面孔,略有好奇。
“张参我,许久没来了,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朱常淓笑着打趣道。
张印立尴尬一笑,他倒是想天天来,可他是杭州知府,不是内阁首辅,不合适。
“臣今日遇到了怪事,特来向殿下呈奏。”
“怪事?说来听听。”
朱常淓不禁好奇道,一旁的唐王朱聿键也来了兴趣。
张印立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朱常淓讲述了一遍。
朱常淓听后,面色凝重起来。
唐王朱聿键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蒙恬心中似有所悟,但是他现在心思却是在地上这舆图中的江西之上。
顾君恩眼中一亮,看着张印立,脑中想到了什么。
“禀殿下,臣将所得银子,都带来了,请殿下处置。”
张印立脸上略显紧张,他好像开启了什么大门一般。
若是各州府皆效仿他之所为,又当如何?
他不能保证每个地方官都和他一样,会将这些银子如数上缴。
“张参我,这些银子,你拿回去入库吧,前前后后,登记造册,务必详实。”
朱常淓微微松了口气,对张印立吩咐道。
张印立明白了潞王的意思,这笔银子,要直解国库!
“此事姑且先在杭州府实行,本王令户部派员监管。”
“臣谨遵上意。”
这件事有利有弊,但朱常淓已经看见了这其中巨大的收益。
他要先在杭州府试试水,看看情况再说。
张印立心中也松了口气,便拱手告退,将银子原封不动的带回了杭州府衙。
朱常淓随后也紧急召见了几位内阁大臣前来商讨此事。
首辅姜曰广得知事情后,认为张印立之法,乃是良策。
黄道周也觉得,这个办法,既能快速制造被服,又能使百姓挣得银子,而且生产的成本也会大幅度降低。
分管户部的高弘图却有所疑虑,认为此法虽好,但难于监管,必定会滋生贪腐。
君臣几人商讨了半个时辰,最终朱常淓决定,还是先看看杭州府的情况再说。
杭州各家的商行,分光了官府给出的份额。
现在城中的无数作坊之中,因为人手短缺,开始出钱雇佣人手。
这般新奇的事情,在杭州刮起了一阵大风。
十万件冬袄,限期交货,还要保质保量。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结果。
茶楼酒肆,到处都在热议此事。
城东,谢氏商行。
门前围满了妇女,谢氏的掌柜站在门前的台阶之上,苦笑着大喊道:“各位,各位,人已经招满了,请回吧!”
“或者你们往别家看看!”
谢家从杭州府拿到了三万件的份额,第一时间,就开始大肆招募人手。
之所以人们对他家趋之若鹜,是因为他家是按照件数来开支工钱。
每件工钱,二十文,这对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妇女来说,就不算是什么难事。
比起给大户人家浣衣挣的那几个铜板来说,谢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至于别家,基本上都是按月支付工钱,更抠门的是王氏商行,竟然三个月才开一次月银。
“各位姑奶奶,您就是想做这活计,我家也没有那么多东西!”
谢家的掌柜有些哭笑不得,拢共三万件,他家已经招募了近千人,这其中除了本城内的,还有从钱塘与仁和两县过来的。
官府给他们定下的是七日之内,交付合格军用冬袄三万件,冬靴三万双。
这小一千人,连裁缝带缝制,昼夜赶工,七日之内完成,完全没有问题。
三万套,每套按一两银子收购,刨去成本八百文,再减去认购银五十文以及支付给工人的二十文,再减去昼夜灯火茶水等消耗三十文,他们每件能得一百文。
三万套合算下来,能盈利三百万文,也就是三千两白银。
而这,只需要花费七天时间,也只是三万套的份额。
商人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
精明的谢家商行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更重要的是,这可是与官府合作。
别家的商行或许会望而止步,因为官府的信誉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是谢家不会,因为谢家现在的家主谢风,他对朝廷充满了信心。
即便是最后官府不给这个钱,他谢家也损失的起,这些冬衣,是给前线将士的,白做又如何?
这日下午,谢家家主谢风,闻讯从绍兴府匆匆赶来杭州。
谢氏商行内,谢风穿着一身素布圆领袍,外面披着大氅,腰间挂着玉佩,双手捧着暖炉,坐在上位。
杭州城内谢家各处产业的掌柜皆纷纷赶来相见。
“公子,咱们吃了这么大的订单,官府若是耍赖怎么办?”
“按照从前官府的德性,我看悬。”
下手,一名年纪较大的谢家掌柜担忧道。
他活得久,见得多,自崇祯以来,官府的信誉就江河日下。
那时候的朝廷,连供养大军的军饷都拿不出来,疯狂的苛以重税。
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朝廷,能有钱给他们支付银子吗?
堂中,很多年长的掌柜皆点头认同。
倒是些许年轻人,持有不同意见,认为潞王贤达,自监国以来,高奏凯歌,朝廷风气也为之一清。
昔时今日,不可同日而语。
“商人图利,但也不可尽图。”
“许多事,其利在本身之外。”
谢风幽幽说道,此事,唯在一个“名”字。
家父谢三宾给谢家带来的负面影响,需要他来洗刷。
而这回,便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如今嘉兴四大家被朝廷一举摧毁,谢家一举杀进了杭州盐业,使得盐价回归正常,已经赢得了百姓的赞许。
但这件事,还不足以用来向潞王表明心志。
众掌柜闻言,皆沉思起来,谢风说得对,这件事的意义,远在盈利之外。
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更何况,他们都明白,这一定不是第一次。
这回只是做冬袄,日后呢?
就在谢风大会手下掌柜之时,忽然间,有小厮仓皇失措的跑了进来。
“公子!不好了,不好了,衙门来人把作坊给封了!”
谢风神情一滞,瞬间站起身来。
众掌柜也是大吃一惊,心中暗道不妙。
“是哪个衙门,为何封门?”
“回公子,是户部下来的,说是奉命监察,说咱们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那小厮也是一脸懵,作坊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忽然就来了一个官,带着一群吏员,随便看了看,二话不说就要封门。
说他们偷工减料,纯粹就是胡扯,他们用的都是好棉花,按照正常的成本,差不多一套七百文,他们家都到了八百文,怎么可能偷工减料。
还有什么粗制滥造,商行雇佣的都是针线活熟稔的妇人,一个比一个阵脚整齐结实。
“户部?”
谢风迟疑了,这户部好端端地怎么会直接下作坊检查?
况且按这小厮所说,来人倒像是故意找茬的。
瞬间,谢风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于是便散了众掌柜,亲自带着人赶往艮山门附近的谢家作坊。
......
机神庙旁,谢家作坊。
宽阔的五进大院中,各个厢房之中,站满了面色紧张的妇人。
前堂之中,坐着一名年轻的官员,身穿青袍,头戴乌纱,正端着茶,细细品尝。
案前,跪着两人,是这谢家作坊的理事之人。
在堂中左右,坐着七八名穿着蓝色圆领袍的吏员。
在堂口处,站着四名按刀的杭州府差役。
外面的风儿有些清冷,跪在地上的两人被剥去了袄子,正冻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官员毫不怜悯,自顾自饮着茶水。
这时,谢风终于是风风火火的赶来。
“在下谢风,见过大人!”
谢风进入堂内,向堂上之人行礼。
年轻官员没有理会,直到他将茶杯放下,才淡淡瞥了谢风一眼。
如此作态,令谢风心中稍有怒火。
“谢风,谢三宾的儿子,不错嘛,家业做的很大。”
“上官谬赞,不过是守护祖业而已。”
“哦对了,忘记说了,本官户部主事陈之遴,奉潞王之命,监察筹备冬袄诸事。”
“原来是陈大人,不知大人缘何封了我家作坊?”
“你家作坊偷工减料,这冬袄之中的棉花,却是少了一些。”
“我家每套用棉两斤,可谓厚矣,怎会偷工减料?”
户部主事陈之遴说的是风轻云淡,可谢风却是无名之火陡然大涨。
按照正常成年男子的体格,这一套冬袄下来,只需用棉一斤二两左右。
他们家可是足足用了两斤棉,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良心。
况且都是按件发放工钱,做工的妇人怎会偷工?
这官员,定然是来者不善,另有所图。
谢风说的坦坦荡荡,陈之遴脸色一沉,却是阴笑起来。
“谢公子,本官说偷工,就是偷工了。”
“你如此狡辩,反倒像是心虚之举。”
“本官乃是奉王命下巡,岂会冤枉于你?”
陈之遴声音阴恻恻地说道。
谢风一听,心中惊疑起来。
这人话里话外,总是拿潞王来威压他,反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冷静下来,谢风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他与此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如此为难,大概就是为了图财。
“谢公子误会了,本官素来奉公守法,不取不义之财。”
陈之遴冷冷笑道,这让谢风有些捉摸不透了。
这官不图财,那为何要为难他谢家?
难道是潞王的意思?
不应该啊,若是潞王对谢家仍是不满,何必如此行事?
“那不知道大人接下来如何处置?”
“自然是查封谢氏作坊,闭店罚银,收回配额。”
谢风眸子一冷,看来这人是不想让谢家插足这件事。
这时,他心中开始琢磨起来。
“谢公子,既然你已清楚,那就照办吧。”
“罚银一千两,以示惩处,即刻起,闭店歇业!”
陈之遴起身对着谢风说完,便向左右递了个眼神。
手下的吏员得到授意,当即带着差役,开始驱赶院内众人。
谢风想了想,便令谢氏人等照令行事,全部退出作坊,另往他处暂待。
陈之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背着手从谢风身边走过。
交错之时,谢风听见了陈之遴的一句低语。
“微末商人,拿什么和我们斗?”
谢风顿时握紧了手中的暖炉,有一种想冲着对方砸去的冲动。
这话一出,他瞬间明白了陈之遴为难他谢家的原因。
他,是对家的人!
这个对家,正是在杭州盐业之争中,败给他的王氏商行。
朝廷虽然剪除了嘉兴四大家,但王氏商行却是没有被牵连。
这个户部主事陈之遴,也一定与那四大家有关系。
他今日之举,就是在为王氏商行出头。
陈之遴在谢风耳边轻笑两声,十分蔑视地悠然离去。
在他眼中,谢三宾一死,谢家便彻彻底底沦为了最下等的商人。
谢三宾乃是士林前辈,大名鼎鼎,与四大家素来交好。
可谢风却无功名在身,执掌谢家之后,非但不与四大家合作,还处处作对,彻底站在了朝廷一边!
叛徒!
在嘉兴四大家和陈之遴眼中,谢家已然自绝于江南士林,是妥妥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