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范学士真乃是大清之卧龙也!
腊月十二日,京师。
大清江南总督洪承畴八百里加急呈奏江西军情。
清廷顿时大震,摄政王多尔衮紧急召集朝会,在京官员,无论大小,皆与朝会。
乾清宫,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座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后檐两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座,宝座上方悬“正大光明”匾。
东西两梢间为暖阁,后檐设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宁宫。
殿内,八旗议政与满汉大臣分班而列。
金銮宝座之上,小皇帝福临正佯装翻看着奏折。
摄政王多尔衮站在帝位之侧,脸上神情沉肃。
另一边,也站着一人,乃是同为辅政的郑亲王济尔哈朗。
在殿内次间之中,皇太后布木布泰正在仔细听着殿中的动静。
朝堂之上,位在班首的礼亲王代善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正闭目养神。
他的身后,皆是满臣,有暂署六部之事的索尼,有大学士刚林、祁充格。有贝子锡翰、国子监祭酒鄂拜等人。
另一边,则是大学士范文程、冯铨、宁完我、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侍郎陈名夏、吏部侍郎马光辉以及兵部尚书孙之獬等人。
“诸位,明军大举进攻江西,陈兵数十万,来势汹汹。”
“洪承畴独木难支,有被困之险。”
“昨夜,江西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洪承畴请朝廷速发援兵入赣。”
“大家议一下吧。”
摄政王多尔衮尔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焦急。
他常年带兵,深谙兵事,江西是大清在江南最后的脸面,现在也危在旦夕。
一旦洪承畴战败,明军光复江西,则天下大势,成南北划江而治之局。
明廷便可规大江之南,以待北伐时机。
而今大清三秦未定,北方叛乱频频,江南又富庶殷实,如此南北对峙,此消彼长,明廷会愈发强势。
到那时,大清江山就岌岌可危了,多尔衮怎能不着急上火。
殿中众臣受询,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代善只是皱起了眉头,俨然一副沉思的表情。
他没想到,江西形势竟然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洪承畴此人他素有所闻,虽厌其贰臣之事,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胸怀大帅之才。
现在连他都被明军逼的向朝廷求援,这杭州监国的潞王朝廷,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
如果不是搞这么大的阵仗议事,代善甚至都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争权夺利的猫腻。
这时,兵部尚书孙之獬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己这一班的汉臣,又扭头看看另一班满臣,然后开口道:“启禀摄政王,臣以为当速速救援洪总督。”
“江西乃天下通衢之地,九州之腹,若是有失,则我朝必将尽丧江南之地。”
孙之獬说完,两班大臣都向他投来了鄙夷而又嫌弃的目光。
当初,大清入主京师,下令剃发易服,孙之獬为得清廷欢心,标异而示亲,主动剃了头换上了大清朝服。
但当他上朝之时,满臣认为他是汉人,不许其入列,而汉臣认为他身穿满臣朝服,也不许他入班。
于是孙之獬只能徘徊在两班之间进退不得,尴尬的无地自容。
后来还是多尔衮说了话,汉臣才勉强接纳,但也将其直接孤立,无有往来。
尽管孙之獬任了兵部尚书,也不过是多尔衮为了奖赏他而丢给他的骨头。
兵部的事务,尽由多尔衮遥控。
“臣反对!”
孙之獬刚说完,还没等多尔衮发话,就听见一声洪亮的嗓音。
多尔衮一看,正是吏部左侍郎陈名夏。
“陈名夏,你来说说为何反对?”
孙之獬有些尴尬的干笑一下,低下头向左右观察众臣的表情。
好巧不巧,正好碰上大学士范文程的目光,对方不屑地看着他,轻轻冷哼一声。
“臣以为,眼下明廷调集大军攻赣,镇常苏松等处定然空虚,当发淮扬兵马渡江南下。”
“围魏救赵,迫使明廷调兵回援。”
“若按孙大人之言,发兵救援,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又会使北地空虚。”
“我军水师疲弱,江西又水网纵横,不利我军作战。”
“故而臣以为,发淮扬之兵,并南京大军,攻略江南十府,向明廷施加压力,迫其自江西退兵。”
陈名夏说完,瞥了一眼孙之獬,眼中尽是讥讽之意。
多尔衮微微点头,似有赞同之意。
但这时,一直像个隐形人一般不声不响的辅政亲王济尔哈朗却出言道:“陈名夏,如你所言,我军水师疲软,而明军水师又横行于长江之上,淮扬之兵,如何渡江南下?”
济尔哈朗的声音十分厚重,自带着一种压迫感。
陈名夏被这一问,给问住了,方才他其实是为了反驳孙之獬,自己所说言辞之中存在的漏洞,并未察觉。
大清的天津水师,已经被明军靖海水师一战覆灭了。
现在朝中正在山东等地打造战船,全力筹建新的水师,但这是长久之计,少说也得一两年,才能形成规模与战力。
陈名夏没有回答,行了一礼,略显尴尬的退回了队列之中。
郑亲王济尔哈朗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摄政王多尔衮又点了几人询问,但都没有什么良言,要么附和孙之獬,要么赞同陈名夏。
直到最后,多尔衮才问到了大学士范文程。
殿中,顿时静了下来,代善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范文程虽对多尔衮心中不满,但是这件事是国事,不可偏废。
他沉思少顷,便说道:“臣以为,何不双管齐下?”
“第一,当速调邻近之兵,入赣救援。”
“第二,当动员淮扬大军,大张旗鼓,以作南下进攻之势。”
“第三,湖广与江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湖北我军兵微将寡,已成焚栋之状。”
“当遣上将一员,率精锐兵马,出镇湖北,策应江西。”
“第四,当今之形势,明廷行吞并江南之举,有隔江对峙之心,最终之意,自在北伐。”
“我朝若不能破坏其势,阻遏发展,他日,明廷必效其太祖旧事!”
“第五,朝廷当举全国之力,编练水师,打造战船,积蓄实力,来日,以图江南大计。”
范文程一番应对,条理清晰,言语畅明,使人闻之,心中顿清。
殿中众人皆纷纷点头附和,大为称赞。
礼亲王代善也是忍不住看了范文程一眼,一时有些捉摸不透这人。
“范学士真乃是大清之卧龙也!”
这时,满臣中督六部事的索尼忽然赞叹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多尔衮正准备夸范文程两句,可索尼这一句话,直接让他脸色发黑。
卧龙?
那不是殚精竭虑扶幼主,鞠躬尽瘁复汉室的人吗?
索尼这话,是在赞美范文程,也是在讽刺他多尔衮。
谁是幼主?谁又是卧龙?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能站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
所有人都为索尼的大胆感到了担心。
唯有礼亲王代善不动声色,又闭上了眼睛。
“既然诸位都认同范学士所言,那推举一下出镇湖北的人选吧。”
郑亲王济尔哈朗岔开了话题,向诸臣说道。
朝臣闻言皆闭口不言,殿中静的针落可闻。
济尔哈朗等了半天,见无人说话,于是便说道:“本王看,不如遣锡翰统军下湖北坐镇,摄政王以为如何?”
站在下面的贝子锡翰被济尔哈朗点的有些突然,抬头看向了多尔衮。
他与多尔衮曾一起盟过誓,发誓辅佐幼帝直至亲政。
按理来说,济尔哈朗应该推举他自己的人才是,现在却一反常理的推举自己,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多尔衮何其精明,转瞬就看穿了济尔哈朗的小心思。
湖广江西形势不容乐观,不论谁去,都要背负沉重的压力。
济尔哈朗现在推举锡翰去,这其实是把锡翰推到了火坑上。
一旦锡翰作战不力,第一个要弄他的一定是济尔哈朗,甚至还会借机将他多尔衮也拖下水。
面对济尔哈朗的询问,多尔衮笑着摇了摇头。
“锡翰为大清征战已经够久了,让他歇一歇吧。”
“本王看,倒不如让索尼前去。”
“索尼年轻力壮,乃大清才俊,文武双全,可督师湖广。”
多尔衮说着,抬手点了点站在臣工之中的索尼。
济尔哈朗也顺势看去,只见索尼目光闪闪,面上略显为难之色。
这时,大学士祁充格、刚林两人站了出来,出言附和多尔衮。
于是,过半的朝臣皆言索尼合适,出镇人选,唯索尼当仁不让。
摄政王多尔衮一句话,朝中便从者如云。
大学士范文程站在殿中,心情十分沉重。
郑亲王济尔哈朗也面色微变,强笑着表态道:“索尼的确是合适人选,既然乃廷议所推,自然是众望所归。”
“索尼,你可有什么要求?”
济尔哈朗话锋一转,向索尼问道。
索尼心中此时已经是万马奔腾,在暗暗咒骂多尔衮。
可是多尔衮在朝中遍布党羽,他也不敢直言不快,只能委曲求全道:“但请驻京旗军从征,湖广之军,不堪一用。”
“若有可能,还请调山西及北直隶兵马南下。”
索尼心中十分不情愿,多尔衮嘴上对他一阵吹捧夸赞,实际上是要将他排挤出京师。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可无人敢出言反对。
悲哀,实在是悲哀!
就连辅政叔王济尔哈朗都不敢拂了多尔衮的面子。
小皇帝福临正笑嘻嘻地看着满腹苦水的索尼,似乎什么也不懂。
在次间旁听的皇太后布木布泰这时也坐不住了,起身欲出次间,但在出门的一瞬间,又将脚收了回来。
她不能堂而皇之的上殿干政,这会害了福临,也会害了她。
只是,索尼若是被派遣出京,她们母子又将失去一大抗衡多尔衮的臂膀。
纵使范文程忠心保皇,可他毕竟汉臣,独木难支。
人选已定,索尼被授予征南大将军之职,挂帅南征。
多尔衮直接将索尼给赶出了朝堂,心满意足的散了朝会。
乾清宫外,索尼望着漫天飞雪,只觉得自己前途未卜。
湖广江西形势一片糜烂,自己就是去收拾烂摊子,别想着建功立业,能保住两省不失,就算是万幸。
一旦有失,什么征南大将军,都是虚的,多尔衮一定会趁机要了他的命。
正这时,济尔哈朗从他身后走来,正好听见了索尼一声长叹。
“叹什么气?”
索尼扭头一看,见是济尔哈朗,赶忙行礼。
“没什么,雪太大了,许久都没有见太阳了。”
“雪总会停的,太阳出来,就会化成水,滋润大地。”
“我或许是看不见了。”
“不会的,你还年轻,还有时间。”
济尔哈朗微微一笑,十分温和的拍了拍索尼的肩膀,流露出了前辈的关怀。
索尼略微沉思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济尔哈朗缓缓离去,索尼看着这位在别人眼中十分软弱的辅政叔王,心中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
东暖阁,布木布泰差人叫来了多尔衮。
大学士范文程也在阁中。
“臣斗胆,敢问摄政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西形势忽然恶化至此,为何之前毫无半点消息?”
“洪承畴督师不利,未能察觉,以致局面败坏如此,该当论罪!”
范文程被多尔衮的话给呛住,他已经猜到一定是之前多尔衮和他的人瞒住了江西的消息。
多尔衮锐利的目光直射范文程,就像是在看猎物一般。
范文程心中一惊,多尔衮竟动了杀心!
顿时,他浑身冷汗渗出,不敢再言。
“多尔衮,范学士劳苦功高,莫要相逼。”
皇太后布木布泰这一回没有坐在珠帘之后,而是抱着小皇帝福临在御案之前端坐。
“哈哈哈,范学士,本王与你开个玩笑,莫要害怕。”
“明军为攻江西,必定是准备多时。”
“苏克萨哈战死宣城,以至于南直隶十府我军兵马尽丧,明军调动,根本无从预警。”
苏克萨哈的死,上月在京师引起了轩然大波。
也让多尔衮心中郁闷了许久,原本他想着培养一下苏克萨哈,使其尽快进入朝堂为自己臂助。
结果没想到竟殒命在了宁国府,实在是令他没有想到。
“多尔衮,索尼当真有统军之才?”
皇太后布木布泰问道。
“索尼文武双全,统军征伐,又有何难?”
“他太年轻了,连洪承畴与明军交手都处于下风,他真的行吗?”
多尔衮笑了笑,没有答话。
索尼若是想活着回朝,那他不行也得行。
胜败之事,全看他自己的能力与造化了。
他知道,索尼的出京,剪去了布木布泰和小皇帝的一支羽翼,令她们开始不安。
“湖北形势崩坏,皆因王辅臣部叛军。”
“固山额真金砺虽有罪责,但也因湖北兵少,难以围剿。”
“这王辅臣,已是大患!摄政王当速设法剿灭。”
布木布泰说的十分平静,可是听得多尔衮却是一惊。
今日在朝堂之上,他刻意避开了王辅臣的话题。
现在布木布泰提了出来,令他稍稍有些紧张。
“此事,也不能全怪金砺,但也并非没有失职之罪。”
“眼下以湖北的兵力,根本无法剿灭王辅臣,只能等索尼去了方能解决。”
王辅臣的事情,已经成了多尔衮的一个痛点。
这件事就像是一把干柴,只要有人扔来两颗火星,便会瞬间燃爆。
“让阿济格回京吧。”
布木布泰忽然冷不丁的蹦出一句话来。
多尔衮身形一动,当即快步上前,逼到了幼帝面前,瞪着布木布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就像是从猛虎喉中发出的低吼,令人不寒而栗。
范文程见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仰头看向了殿顶。
小皇帝被多尔衮吓了一跳,呆愣起来。
布木布泰却是异常镇定,不为所动。
“哀家说,让阿济格回京。”
“你,听清楚了吗?”
多尔衮瞬间脸色乌青,就像是要吃人一般。
两人对视良久,布木布泰毫不避让。
阿济格藐视皇帝,称幼帝为小儿,简直是目无王法。
索尼被多尔衮赶出了京师,布木布泰不能坐视不理,必须予以还击。
你既折我羽翼,我便断你臂膀。
多尔衮明白布木布泰的心思,她要制衡自己。
虽然现在他在朝中遍插党羽,但是皇太后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布木布泰若是鱼死网破地逼他,他也只能妥协。
当初他能同意济尔哈朗的提议,共立福临为帝,就是因为他还是很在乎大清基业的。
“眼下川陕战事十分胶着,张献忠兵分三路出汉中,欲取三秦之地。”
“现在调回阿济格,不妥。”
多尔衮冷静了下来,语气低沉地说道。
他,再一次妥协了。
范文程万万没有想到,多尔衮竟然语气软了下来。
这令他十分惊奇,多尔衮此举,他有些琢磨不透了。
阿济格可是他的胞弟,他真的忍心将其调回京师问罪?
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初皇位之争,就是阿济格和多铎两兄弟力挺多尔衮登基,尽管最后没有成事,但也帮助多尔衮成就了今日摄政王之位。
可以说,没有这两位兄弟的鼎力相助,就没有多尔衮的今天。
布木布泰那双似草原水泊般灵动的眸子,头一回开始在多尔衮的脸上探寻起来。
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思,她还是看不透。
“多铎马上回京了,让他去陕西坐镇吧。”
范文程一听,正想出言反对,忽然,一声清脆的童声传来,令东暖阁之中,为之一静。
“十五叔能征善战,只是又要劳累他了!”
暖阁之中,三人为幼帝之言侧面。
多尔衮心中大为惊奇,布木布泰也看向了福临,心中有惊喜之情。
范文程更不用说,这一瞬间,他真切的觉得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