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北渡春闱案(三)
冯厚敦没有惊动那熟悉的王府下人,按压着心中的惊讶,在佯装勘查一番后,便借机离开了王府。
无锡县的衙役已经将三名士子的尸身收敛,带回了县衙,交由仵作向西检验。
心中千头万绪的冯厚敦也在一路沉思之中,自高桥镇返回了无锡县衙。
今日正月十三日,辰时,高桥镇三名士子被人殴打致死,午时末案发。
午时初,高桥镇豪商王氏丢牛一头,其管家前来报官。
而这三名士子与豪商王氏,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无锡本地人,而是在去岁秋迁入高桥镇落脚。
冯厚敦总感觉这其中有着隐约的联系,但是他又无法肯定。
一定是有什么关键的信息或者人物,他还没有掌握。
回到县衙,仵作准备按照《洗冤录》上的方法,对这三名士子解剖查验,看看是否有内伤或者疾病。
但折腾了一个时辰,最后发现,这三人死前皆身体健康,内脏没有受到重创,也没有中毒迹象。
也就是说,他们的确是因为殴打致死,且脑后遭受了致命的重创。
但奇怪的是,官差询问了这三名书生的邻居,皆说当时并没有听到三人院中有斗殴动静。
冯厚敦十分疑惑,根本没有人看见或者听见任何动静,那这三人又是怎么被安安静静的围殴致死?
案子一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冯厚敦也不善断如此诡谲命案,于是便只能提笔写下公文,前快马送往杭州,请求刑部派员。
未时,无锡城东客栈。
痛饮达旦的吴伟业与陈贞慧两人相继睡醒。
昨夜,两人在客栈饮酒叙旧,彻夜长谈,十足酣畅。
两人更是互相倾诉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之苦。
陈贞慧叩开了吴伟业的房门,向其辞行。
“梅村,我该走了!”
“定生,别走了,暂留在此,待我处理完手头事情,便与我一起赴杭,我向朝廷举荐你!”
昨夜叙旧,吴伟业知道陈贞慧为了避开清廷的书信招降,特意离家,现在独居在高桥镇。
贰臣陈名夏的招降书信能精准的送到陈贞慧手中,令陈贞慧感到了一阵恐慌,他生怕自己拒绝北上,鞑子会威胁他的家人,所以索性直接离家躲避。
面对吴伟业的好意,陈贞慧却是感激一笑,说道:“梅村兄好意,小弟心领了。”
“只是小弟暂时无心仕途。”
陈贞慧拒绝了吴伟业的好心举荐,他对功名的欲望,早已经淡泊。
吴伟业感到十分惋惜,但是他也不愿强求,于是轻轻一叹,便亲自送陈贞慧出了客栈。
“梅村兄若是有事寻我,可来高桥镇北的竹苑。”
“好,定生保重!”
陈贞慧扛着自己的货架子离去,消失在了大街上的茫茫人海之中。
吴伟业转身欲回客栈,忽然,一队快马疾驰而过,前方还有四五杂役开道,口中大呼,令行人避让。
街上游览的百姓纷纷退避,皆向这队人马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城中是禁止驰马的,吴伟业也十分奇怪,心想这是何人,竟然敢犯禁。
但是当这队人从他面前飞奔而过之时,他才看清,当中一人,身穿青色官服,胸前是白鹇补子,乃是正五品官员。
吴伟业是礼部主事,也是正五品,这那人的官阶相同。
看这架势,不像是地方上的官员,地方的知县都是正七品,只有府衙才有正五品的官员。
但是现在常州府暂闭,各县皆是向朝廷直接负责,所以眼前这官员,十有八九是从杭州来的。
一行十几骑踏街奔驰,惊得路上的百姓尖叫连连。
吴伟业皱起了眉头,暗道这架势也太大了。
见对方是向着县衙方向疾驰而去,吴伟业略一迟疑,当即转身进了客栈,叮嘱卞赛不要外出,就留在客栈等他回来。
随后,吴伟业便直奔无锡县衙而去。
无锡县衙。
奔波了劳碌了半日的冯厚敦正在后院小憩,忽然门外几声马匹的嘶鸣惊醒了他。
正在前堂处理公文的无锡县主簿程璧闻衙门外的动静,当即停笔起身,向外走去。
没等他出公堂,就听见门口传来厉声呵斥。
“你这愚差,竟敢阻拦吏部上官!大胆!”
“还不快快退下!”
只见,当先四五膘肥体壮的杂役直接按住了衙门口当值的两名衙役,随后,走进了一名相貌堂堂的青袍官员。
主簿程璧顿时心惊,正五品,吏部官员,应当是一司主事,吏部的主事怎会亲自来我无锡县?
来不及多想,程璧赶紧上前去迎接。
“下官无锡主簿,程璧,拜见上官!”
“这位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楼庆良,楼大人!”
“拜见楼大人!”
那楼庆良的佐吏十分傲气的介绍道,程璧一听,赶紧躬身再次见礼。
起伏之间,程璧心中忐忑不安。
来人,竟然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难不成是了察官的?
楼庆良,字裕翔,崇祯十六年三甲进士,同进士出身,原任吏部郎中,京师沦陷后南奔杭州闲住,后起复为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
其人仪表堂堂,面相方正,颇有威仪。
程璧是秀才出身,江阴保卫战之时,他曾散尽家财,外出为江阴求援兵。
后来江阴得胜之后,冯厚敦、陈明遇两人被擢知县,程璧也因功被特授主簿之职,调任无锡,在冯厚敦手下做事。
面对眉眼间尽是傲然之气的吏部上官,程璧紧张的直搓手指。
楼庆良径直走入了公堂,坐在了公案之前。
他的佐吏昂首挺胸地站在了楼庆良的侧后方。
麾下的书吏则摊开笔墨,坐在了侧边的书案前。
四名壮实的仆役也列于堂中,气势汹汹。
程璧一看,这怎么像是要升堂似的,心中更是紧张不已。
好在这时,知县冯厚敦闻讯赶来。
一进公堂,冯厚敦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慑之意。
他却是面不改色,入内见礼。
“下官无锡知县冯厚敦,拜见楼主事!”
“冯知县请起。”
冯厚敦起身,站在堂中,心中在猜测着楼庆良的来意。
这时,他瞥见了一旁的书吏提笔,正在记录着方才的对话。
见状,冯厚敦心中咯噔一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冯知县,吏部岁末察官,依考成法,无锡县去岁腊月计划完成大小庶务二十七件,及至年初正月初一,已完成十七件,尚有十件未完成,请说明个中原因。”
“回上官,这十件正在进行之中,预计正月末便可完成。”
“那就是失期喽?”
“不敢欺瞒上官,却是失期了,下官甘愿领罚。”
冯厚敦没有解释原因,直接主动认罚。
在考成法的约束之下,各署皆有计划完成之事,由吏部与都察院登记在册并限期完成,逾期未完成,就会受到惩处,严重者,会直接影响仕途。
这时,一旁的主簿程璧顿时心中为冯厚敦鸣不平了。
尚未完成的十件事,乃是疏通无锡内外的十条主要河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况且现在天气寒冷,疏浚河道也应当等到春暖花开之时。
程璧是主簿,这件事是经过他手的,因为这事,他还专门向吏部上了公文,请求延期,但是迟迟没有批复。
冯厚敦见程璧张口欲言,急忙向其递了个眼神,程璧这才将不平之气暂且按住。
“除了此事,本官还听说今日无锡发生了命案,可有此事?”
“正是,治下高桥镇今日辰时,发生命案,死者三人。”
“哦~现在是什么时候,冯知县应当知道吧?”
“下官知晓,眼下即将到元宵佳节,发生命案,影响颇大。”
“既然冯知县知道,本官也就不多说了,眼下正是吏部审查地方之时,你无锡县十务失期,又发命案,本官只能如实处置了。”
冯厚敦眼神一闪,拱手称是,不敢出言辩驳。
楼庆良故作沉思之状,似乎在斟酌怎么惩罚冯厚敦。
“无锡知县冯厚敦,县务失期,域下不宁,按律,罚俸一年,官评乙等。”
“望尔悉办延误之事,不得有误。”
冯厚敦听后,心下一叹,拱手说道:“下官谨记教训,再接再厉,请朝廷放心。”
主簿程璧松了口气,看楼庆良的眼神都缓和了许多。
还好给了个乙等官评,要是丙等,冯知县这辈子便再无升迁之望。
楼庆良处置了无锡县察,便站起身来,带着人又匆匆出了县衙,扬长而去,准备赶往下一地。
冯厚敦刚送走楼庆良,没想到又有一队人马来到了无锡县衙。
短短半日之内发生的事情,令冯厚敦应接不暇。
这回来的,还是朝廷官员。
冯厚敦开始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一个小小的无锡知县,今天这是怎么了?
只见为首之人,也身穿着一袭青色官袍,面色白皙,满身书卷气,身上还披着绒披风,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似乎有病态。
在随员的搀扶下,这年轻的青袍官员下了马。
冯厚敦照常上前行礼拜见。
“下官无锡知县冯厚敦,拜见上官。”
“冯公不必客气,晚辈庄兰生,久闻冯公威名,钦佩不已,今日见冯公,果然英雄。”
庄兰生的一声冯公,令冯厚敦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对方的态度,也不像方才的楼庆良那般压抑。
“上官,请!”
“冯公先请!”
庄兰生的态度十分恭敬,或许是真的心中钦佩冯厚敦。
冯厚敦一番推脱,庄兰生才先进了县衙。
公堂坐定,冯厚敦又好奇起来,这庄兰生又是个什么来头。
庄兰生环顾一番,微微笑道:“晚辈现任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此番前来无锡,是奉侍郎之命,前来宣布任免。”
宣布任免?
冯厚敦顿时目光一缩,方才松弛下来的心情,再次紧绷起来。
主簿程璧的眉头也快要拧到一起去了,心中充满了不解。
真是太奇怪了,半日之内,先是考功司,又是文选司,吏部这两个最厉害的司务先后前来无锡县衙,这件事,处处透漏着古怪。
就在冯厚敦与程璧满心疑惑之时,庄兰生拿出了吏部的公文,当场宣读。
当冯厚敦听到这份公文是将自己免去无锡知县之职时,错愕不已。
程璧也是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庄兰生念罢,命佐吏将公文交给了冯厚敦自己看,并长叹一声,十分惋惜道:“冯公,这是朝廷的决定,晚辈虽然惋惜,却也爱莫能助。”
冯厚敦看到了公文上加盖的吏部那鲜红的大印,心就像是坠入了冰窟之中。
疑惑、不解、委屈、惊讶多种情绪混杂在冯厚敦的眼中。
他并没有犯什么过错,为何就要将自己罢官?
这份吏部公文之中,也没有说明原因,用一句冠带闲住,等候处置草草结束。
“敢问上官,这是为何?”
冯厚敦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庄兰生低眉一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官员任免,本是吏部常事,晚辈也不敢多问。”
冯厚敦愣了许久,自己自就任无锡知县以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将无锡从战乱之后,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即便无功,也当是无过,怎么就莫名其妙被罢去了官职?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冯厚敦缓缓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了公案之上。
又令主簿程璧,奉上知县官印。
庄兰生收了冯厚敦的印玺,招呼来了手下一文士,向堂中众人说道:“这位便是新任无锡知县,王朝生,字鲁岳,崇祯十五年举人。”
王朝生年纪与冯厚敦大致相仿,在庄兰生的介绍下,向冯厚敦行礼。
在冯厚敦探寻的目光中,王朝生神情麻木地转身走到了庄兰生身边。
庄兰生将那颗官印,交到了王朝生的手中。
主簿程璧,从中感到了一阵不安。
“冯公,这段时间,就请住在无锡馆驿吧。”
“明白。”
庄兰生起身下堂,站在冯厚敦面前语气惋惜地说道。
冠带闲住,就是依旧发放俸禄,但是没有官衔,并且还会限制出行。
冯厚敦看着庄兰生,他的目光含糊不清,一时竟有些看不透庄兰生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态度恭敬,语气柔和,但言辞之间,似乎没没有多少真情流露。
反倒是像逢场作戏假慈悲,装的像模像样。
冯厚敦没有再多说,在庄兰生派人“护送”之下,由主簿程璧陪同,前往无锡馆驿暂住。
刚一出县衙大门,他就看见了街对面正对衙门处,吴伟业正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冯厚敦与吴伟业对视一眼,没有主动打招呼。
吴伟业目送冯厚敦离去,他神情冷峻地看向了无锡县衙之内正向外走来的那吏部官员。
王朝生将庄兰生送出了县衙,并说道:“多谢庄兄!”
“好好做!”
“小弟都明白!”
庄兰生温和一笑,在仆役搀扶下,上马离去。
王朝生送走了庄兰生,转身回到了县衙之内,立刻升堂召集各班各方衙役书办。
不久,无锡县贴出布告,原本定在无锡城中举办的元宵灯会,改在高桥镇举办。
这份布告,迅速在城内掀起了热浪。
许多早已准备好大赚一笔的商人,皆抱怨纷纷。
后日,便是元宵灯会,忽然该在高桥镇举行,实在是令人猝不及防。
稍后,王朝生以知县身份,下令刑房迅速审结高桥镇命案,以防舆论影响灯会举办。
刑房以命案尚未调查完毕为由,拒绝结案。
王朝生便直接亲自接手办理,在案卷上以三人意外身亡为结语,直接盖棺定论。
知县大印一盖,立刻命人将三人尸体的拉去城外乱葬岗掩埋,并将案卷封存架阁库。
刑房主事之人也被王朝生直接踢出了县衙,可谓是一时风雨。
主簿程璧送完冯厚敦返回县衙之时,高桥命案的卷宗已经封存。
程璧得知王朝生所为,怒发冲冠,当堂与王朝生对质。
王朝生却以程璧忤逆上官,咆哮公堂为由,直接将程璧乱棍打出。
程璧性子烈,受不了不公之事,原本冯厚敦的事情便已经让他心中不平,现在自己身受乱棍,忍无可忍,当即西市买马,直奔常州城。
他要去大将军王翦那里弹劾王朝生胡作非为!
可就在他出城之时,却是被城门处的县兵拦住。
无锡都尉拿出了知县王朝生的手令,直接将程璧锁拿,软禁在了县兵驻地。
申时末,已经目睹无锡县衙有变的吴伟业悄悄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无锡再待下去了,得赶快返回杭州,向内阁与潞王禀报此事。
实在是诡异,冯厚敦何许人也,乃江阴忠烈,这无锡城更是在其治理之下,欣欣向荣。
这等政绩,怎会无缘无故被革职。
再加上今日两批朝廷官员先后入无锡,实在是诡异。
吴伟业已经感受到了这无锡城中,暗流开始涌动。
在这元宵前夕,无锡诡事连连,令他心中不安。
这几日,无锡不宵禁,原本酉时关闭的城门,现在也延迟到了亥时。
吴伟业租了马车,带着卞赛前往运河码头。
此时,距离水城闸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
码头上,也是一片灯火辉煌,无数苦力正在忙碌装货卸货。
吴伟业请牙行帮忙,找到了一艘半个时辰后出发前往杭州的商船。
就在他与卞赛坐在码头的茶摊前等待那艘商船装载货物之时,忽然几名码头的力夫来到了茶摊,坐在了吴伟业四周。
警惕的吴伟业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正准备起身之时,只见寒光一闪,一柄白刃当面袭来。
卞赛吓得花容失色,当场惊叫起来。
吴伟业下意识直接掀了桌子,千钧一发之际,用木桌挡住了刀锋。
那几名力夫见状起身,皆向吴伟业杀来。
吴伟业火速拉起卞赛,仓惶欲走。
可对方明显早有准备,他们已经被四面围住。
惊恐不已的吴伟业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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