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北渡春闱案(十)
杭州政院,吏部大院内,灯火通明。
公房之中,吏部左侍郎王永吉正在审阅着文选司呈报来的召任名单。
桌上,还有一沓考功司送来的察官结果需要批示。
王永吉哈欠连连,公文繁多,案牍劳形,实在是太消磨人了。
再坚持一阵,天亮后,右侍郎章正宸就来接班,他就可以休沐了。
审阅完召任名单,王永吉实在是坐不住了,看着剩下的公文,决定留给章正宸来处理。
他起身对着堂内的佐吏吩咐了几声后,便转入了偏房,准备小憩片刻。
见王永吉离开公案,一名吏员从座位上起身,袖中揣着一封奏疏,旁若无人的来到了王永吉案前。
他左右看了看,将那封奏疏放进了王永吉已经批阅完的公文堆中,然后返回座位,继续做自己誊抄公文的活计。
堂中忙碌的佐吏们以为是呈送公文,便无人在意。
......
潞王府,同样还未入眠的朱常淓在书房中接到了李宝呈来的黑冰台密奏。
借着烛火看罢,朱常淓沉默片刻。
礼部主事吴伟业无锡遇袭重伤,曾经的复社名士陈贞慧遇袭。
万元吉与严起恒也遭到了袭击,还有高桥镇的一系列变故。
现在看来,肃谍已经成了苏松四府的首要之务。
但让朱常淓沉默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冯厚敦与陈明遇被吏部以岁末察官为由给罢职。
这两人,可都是他钦点的知县。
两人虽然没有在限期内完成定下的庶务,但是也不至于到革职的地步。
革去陈明遇知县的理由更是翻旧账,这属实有些过分。
冯厚敦就被革职就更奇怪了,考功司只是给了罚俸的处置,文选司随后便直接革职,连具体原因都没有。
吏部这是想做什么?
朱常淓不禁心中疑惑起来,姜曰广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这一定不是他授意。
而吏部右侍郎章正宸又在休沐,这段时间主持吏部事务的乃是左侍郎王永吉。
而他主持事务的时间里,无锡人事变动甚是奇怪。
又加上无锡诸多变故,难免不让人有所联想。
朱常淓仿佛看到了一张正在编织之中的网,若隐若现。
“李宝,持本王令牌,调京营杜登春领兵三千,速往无锡支援郑遵谦!”
“还有,苏松四府的蛇虫鼠蚁,要尽快肃清。”
“鞑子贼心不死,欲毁我民心,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江南十府的明争暗斗远远没有结束,清廷的谍子竟然在无锡界内如此的嚣张,令人瞠目。
李宝领命,转身离去,亲自前去布置,黑冰台,该出手了!
没有潞王亲许,黑冰台是不允许擅自行动的,只能负责监察以及搜集情报。
这一点上,朱常淓限制的十分苛刻,为的就是防止黑冰台步了锦衣卫的后尘。
十七日丑时,京营参将杜登春受王命,整军三千,自运河走水路,直奔无锡。
而黑冰台的信鸽,也带着急令飞往了北方。
......
辰时,常州府,府城,武进县。
朝日红火,空气冰凉。
风吹过,道边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府城周边的集镇道路上,已经是人来人往。
有担着柴来府城售卖尔等农夫,也有提着野稚前来倒卖的猎户。
但更多的,却是巡视的兵卒。
人们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巡逻的兵卒比往日里多出了三五倍。
但这里是大将军王翦的驻地,百姓们并不担心敌人打来。
再加上他们本就是被安置在常州城的无家可归之人,早已经不畏惧战争。
一名男子后背隆起,牵着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从集镇中向着南城门走去。
忽然,一队巡逻的兵卒注意到了男子那十分惹眼的驼背,于是将其喝住。
男子不慌不忙,拱手赔笑。
带队的军官询问了一番,又检查了一番男子的身上,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物,于是便放行了。
男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牵着马急速进城,站在行人稀少的路口,男子从蓬松杂乱的头发中,摸出了一块玉佩,脑中回想了一下路线后,便捏着玉佩前行。
兜兜转转,男子来到了一处店铺前,驻足打量了起来。
男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又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脸上稍有迟疑之色。
王氏包子铺,正在忙碌的掌柜见门外站了一个看上去潦倒的驼背之人,以为是囊中羞涩,于是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到门口,语气和善的问道:“客官进来看看,小店新开,可以免费尝两个。”
阮大铖一愣,他是头脑活络之人,瞬间就明白了这掌柜的好心,于是自嘲一笑,将马拴在了门前的拴马桩上,迈步入了店内。
掌柜正准备取两个包子,却是被阮大铖手中的玉佩所吸引。
他目光一凛,转瞬平和,微笑着上前,试探问道:“不知阁下这块玉佩,是从何而来?”
“自高桥而来。”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阁下有事敬请吩咐便是。”
“先帮我安排个落脚的地方,要隐秘些。”
“明白,小店后院有客房,阁下可以在此暂住。”
“可。”
阮大铖自然是没有意见,便在掌柜的引路下,前往后院安顿。
高桥镇的那批士子这会儿想必已经被送到了扬州,接下来,就要准备武进县的事宜了。
不过这段时间风声紧,他得先潜伏一段时间才能再开始活动。
铺子的小二送来了吃食,掌柜的又奉上了白银三百两,阮大铖心中大喜,暗道这王水云还真是够意思!
回头等他向吏部侍郎陈名夏修书一封,为王水云表功。
这个人,完全可以成为他们的人,王水云本就是晋商分支,又是从北地南下,家中又有资财,正好为他们在江南的活动提供支持。
阮大铖一边在房中吃着食物,一边脑海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
江阴县,蔡泾镇。
武进、江阴、无锡四县的县兵此时皆已汇聚于此,只有路途很远的宜兴县的县兵还在路上。
三县的九百县兵临时扎在了蔡泾镇东郊,正在原地休整。
长途急行军,县兵们又饿又困,有的人已经坐着睡了过去。
武进县的县兵却是十分不同,个个精神矍铄,队列严整,即便是坐在地上休整,也是坐如钟,十分端正。
左右两名县都尉更是以身作则,坐在了队首,等候军令。
江阴的县兵也精神很好,身上有着一股战意在四散,看上去有些兴奋。
只有无锡县的县兵横七竖八,睡得睡,喘的喘,毫无军容可言。
左都尉王喜坐在地上,心中正在疑惑此番集结蔡泾是有何事。
右都尉裘三更是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各县县兵表现不一,殊不知他们的状态尽收大将军王翦的眼底。
镇子东郊远处的一片树林中,王翦正带着一众将官观察着这帮县兵。
他的身后,参将胡一青正身负双戟,静候待命。
王翦的神情有些冷峻,无锡县兵这般模样,实在是差劲。
帐下督陈子升上前,对王翦小声道:“大将军,查清楚了,无锡县左都尉王喜与无锡知县王朝生是同族。”
“右都尉裘三,也是王朝生的远房亲戚。”
“这两人都是早于王朝生就任都尉之职。”
“而王朝生最近又突然新任无锡知县......应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王翦目光更冷,先是掌控了县兵,又安插心腹就任知县,背后的这只手,能量不小。
而这只手,大概就是在吏部了。
“那个什么文选司的庄兰生查过了吗?”
“查过了,背景很干净,家中清贫,人脉也很简单。”
“没问题?”
“不,末将以为正是这样,反而更有问题,他的背景过于干净完美了。”
陈子升沉声说道,庄兰生是南都旧臣,随马士英南下杭州,说句不好听的,马士英执掌大权的弘光朝中,蝇营狗苟,有几个大臣是干净的?
凡是忠臣良将,早就被马阮二人排挤出朝堂了。
王翦点了点头,大奸似忠的人他见过不少,王朝生是庄兰生诠选就任无锡知县的,这个人,十分可疑。
“再查,务必将其底细查个干净。”
“大将军,咱们不能再查了。”
陈子升提醒道,他们是军情司,擅自调查朝廷命官已经是越权,若是再查,影响不好。
王翦明白陈子升的意思,想了想,便吩咐陈子升遣人监视住文选司和考功司的两拨人马。
“一青,去吧,将无锡县兵全部缴械,就地看管,左右都尉,统统拿下。”
“得令!”
胡一青当即转头招呼,身后三千兵马早已待命多时。
正在休整的县兵被忽然杀出的标营兵马吓了一跳。
武进县兵和江阴县兵皆迅速反应,在各自都尉的带领下结阵自保。
只有无锡的县兵起身拔腿就跑。
都尉王喜抽到呼喝也于事无补。
标营精锐骑兵迅速将无锡县兵围住,胡一青勒马军前,大声道:“无锡县兵,玩忽懈怠,境内屡有行凶之时,奉大将军之命,全队缴械看管,听候处置!”
说罢,大手一挥,标营兵卒将无锡县兵驱赶到了一起,下了兵器。
都尉王喜和裘三两人皆是一脸震惊,心中开始害怕起来。
就在刚才他还在想是什么事要紧急召集他们这些县兵,没想到是祸事。
标营兵卒将王喜和裘三单独押走,与县兵分开看管。
江阴县兵与武进县兵皆驻足观看,神色各异。
随后,胡一青便令江阴与武进两县县兵返回,加强地方巡守,以保县域安宁。
两县县兵都看到了玩忽职守的下场,皆俯首应命,不敢轻忽。
处理完县兵,王翦率诸兵将直接开赴无锡。
......
无锡县衙。
书房内,坐着两人。
王朝生脸上阴云密布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王水云没有死?”
“是,我们失手了,他被人救下了。”
男子十分冷静地说道,语气中并没有多少任务失败的沮丧。
但王朝生却是心中已经开始发毛。
如果王水云不跑,他还不会动杀心,因为王水云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毕竟他可是晋商的分支,在王朝生眼中,王水云就是活生生的钱袋子。
可是这家伙竟然说要主动投案坦白,他与阮大铖有接触,一旦向朝廷如实交待,阮大铖就危险了。
阮大铖若是被抓,那他王朝生也会暴露。
他没想到水西酒楼的这帮人会失手,毕竟他们也成功做掉了耆老刘氏。
现在情况变得棘手起来,王水云成了一个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
“必须除掉他!知道是何人救了他吗?”
“从交手来看,对方可能是军中之人。”
“军中???!”
王朝生拍案而起,大惊失色。
施救者身份呼之欲出,除了跟着万元吉和严起恒的那些人还能有谁?
那个郑遵谦,他可是兵部派员!
完了完了!
怎么会这么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朝生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书房中团团转。
“你们还有人手吗?”
“还有三五人。”
“复社那个陈贞慧你们也没杀掉对吗?”
“对,就是被那帮人救走的。”
“陈贞慧不重要了,只要灭了王水云,所有的线索就都断了!”
“怎么做?”
“斩草除根!”
“得先找到他们才行。”
“陈贞慧重伤,王水云也被你刺中了臂膀,他们一定要进城买药的,你们去盯药铺医馆,明白了吗?”
“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朝廷这帮人我会派人盯住的,发现了踪迹,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王水云灭口!”
“是,王统领!”
“顾元泌,这件事办成了,我直接向主子为你表功!”
王朝生眯着眼睛吩咐顾元泌道。
顾元泌拱手点头,明白眼下到了紧要关头,必须除了王水云保证王朝生的安全。
是的,不包括阮大铖,因为阮大铖不是他们的人。
王朝生所说的主子,正是清廷大学士范文程。
而他们水西酒楼,正是隶属于范文程麾下的谍子,代号:铁岭。
王朝生,铁岭南直隶分司统领,授一等甲喇章京世职。
顾元泌,铁岭南直隶分司执行队队官,授三等甲喇章京世职。
至于阮大铖,不过只是奉吏部侍郎陈名夏之命行事。
现在朝中南北之争愈演愈烈,陈名夏乃南党首领,范文程可是北党元老。
所以范文程麾下的谍子可不会对阮大铖有多么上心。
这也是阮大铖为什么只能去威逼利诱王水云为他做事的原因。
而阮大铖也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是陈名夏向他交待过,遇到急事,可以向水西酒楼求助。
至于王朝生,阮大铖也是多此一举,将其列在了招降计划之内。
事实上,早在南都破时,王朝生就已经在为清廷做事了。
南京诸多勋贵投降的背后,以王朝生为首的清廷谍报组织出力不小。
后来马士英南奔,王朝生趁机追随,潜入了杭州,也因功被提拔为南直隶统领,负责情报刺探,协助清军渡江作战。
顾元泌向王朝生告辞,刚准备出门,忽然又被王朝生叫住。
他回过头,只见王朝生眼角抽动,面色狠厉,欲言又止。
等了片刻,王朝生才缓缓说道:“追查阮大铖。”
顾元泌心中咯噔一下,心思顿时通透。
“迫不得已的时候,做了他。”
“双管齐下,以防有失。”
王朝生言辞间,尽显阴狠之色。
王水云能威胁到阮大铖,阮大铖能威胁到他。
一旦找不到王水云,那就只能从阮大铖这里切断线索。
反正阮大铖是陈名夏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顾元泌心头一颤,唯唯诺诺领命离去。
感谢书友5303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