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金牛镇之战
正月二十五日,未时末。
清风朗朗,川原悲歌。
王之仁率数百骑败走银山,回撤途中,忽皆此前回救阳新的齐定海急报,银山失守,归路被阻,己方已陷入敌军南北围困之中。
惊闻此间消息,王之仁昏昏欲坠,前方银山脚下,传来了厮杀之声,齐定海部正在对清军占据的银山发起冲击。
银山地势,东西三山夹两道,要想返回阳新,此为必经之路,敌军如今抢占银山高地,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齐定海心急如焚,督兵猛攻,可以下攻上,仰攻险要,伤亡巨大,毫无进展。
王之仁赶到之时,齐定海已经对银山发动了第六次冲击,可折损了数千兵马,银山依旧岿然不动,牢牢握在了清军手中。
清军的强弓射的明军难以抬头,北麓山坡之上,伏尸遍野。
清军参领呼尼牙罗和在山顶俯瞰战场,冷冷发笑,此地险要,乃一天然口袋,明军只要入瓮,便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有他驻兵在此,便要尽歼此部敌军。
呼尼牙罗和调集精锐五百,养精蓄锐,在明军第六次进攻被击退之时,发起了追击。
明军精疲力竭,始终无法突破,此时下山反击,如猛虎扑食,令明军大溃。
齐定海率亲兵上前掩杀,这才堪堪止住颓势。
这时,后方来报,追兵已近,王之仁悲愤不已,坐于马背之上,心如刀绞。
自己麾下这两万浙东儿郎,今日惨死银山,他有何面目去见浙东父老?
心中羞惭愤懑,王之仁仰天长啸一声,令齐定海继续进攻银山,自率五百骑转身,杀向追兵。
齐定海心中亦知今日怕是要全军覆没于此,遂生死志,高声呼战,率余部发起最后的猛攻。
呼尼牙罗和见明军拼死一搏,亦率亲兵加入了战斗之中。
战至此时,清军箭矢将尽,密度骤减,明军得以冲上山腰,杀入了清军阵中。
齐定海奋勇当先,为全军表率,不避凶险,抢先斩杀三五人,士气遂振。
此时,呼尼牙罗和杀来,双方主将一眼相对,便纷纷向对方杀去。
两人健步如飞,转瞬交手,刀兵交错之间,齐定海竟被呼尼牙罗和一招震退,霎时心中大惊。
这虏将勇力十足,力能扛鼎,齐定海心知自己劣势,但已无路可退,只能咬牙死战。
呼尼牙罗和刀法刚烈,又膂力强劲,三五回合,齐定海便已经气喘如牛。
再观后军,王之仁突入两人清军追兵阵中,稍阻敌军。
参领希福短于近战搏杀,但弓术精湛,有神射美誉,故勒马游走阵中,三星连珠,射杀无数。
王之仁埋头冲杀,抱定了埋骨此地的决心,血染征袍,来回冲杀。
这时,银山北麓忽闻清军欢呼,齐定海军败,率残部回退而来。
清军两部夹攻,明军被重重围困于这川原之上。
鼓衰兮力尽,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于时,王之仁与齐定海碰头,身边环护残兵二百,清军正合围逼来。
“定海,我对不起你们!”
“总兵何出此言!好男儿马革裹尸,是为英雄也。”
“我浙东二万子弟折戟于此,呜呼悲哉!”
齐定海默然,此番兵败,无一降者,只是想那浙东大地上,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要挂满白绫,以祭亡人。
正当清军以为将竟全功之时,银山背后,忽然鼓号齐鸣。
自银山与东侧山岭之间,突出一支兵马,强袭清军后背。
呼尼牙罗和猝不及防,惊讶回首,见明军旗帜遍野,明军已经从银山北麓杀上了山腰,正在攻占高地。
源源不断的明军从山道之中杀出,参领希福所部正好面敌,于是急忙督兵上前应战,掩护友军后撤重整。
王之仁见友军来援,悲喜交加,恸哭不已,齐定海连忙率残兵向友军突杀,试图突围。
片刻之后,定南伯方国安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原来,驻兵在江边黄颡口镇的方国安接夜不收探报,发现友军被困,于是他连忙督兵自黄颡口镇绕山来援。
京营兵加入战斗,清军已经厮杀一阵,面对明军生力军入场,精力不济,难以抵挡。
于是参领希福果断放弃进攻,开始且战且退。
己方兵力有限,不能与明军硬战,参领呼尼牙罗和在后方整顿好阵型之后,也开始向大治县退去。
方国安亲自阵中驰马,奔走指挥。
见清军后退,正要督兵追击,却被幕僚陈函辉阻拦。
“伯爷,此处地形不利,容易中伏,不可轻敌冒进!”
“先生此言在理!”
方国安大脑瞬间清醒,于是立刻下令,各部收兵,不予追击。
这时,远处的王之仁正背着齐定海大呼救人。
方才混乱之中,不知从何处射来冷箭,齐定海为救王之仁,以身挡箭,重伤不醒。
自己的两位左膀右臂的兄弟一死一伤,王之仁的心已经是四分五裂,痛不欲生。
“救人啊,救人!快找大夫来!”
“快!”
所幸,京营体系健全,方国安营中有惠民药局派遣的医师,听见王之仁嘶吼的京营兵卒连忙为其引路,向后方安全处撤去。
鏖战半个时辰,银山被明军攻克,山上的留守的一千清兵全部格斗至死。
方国安迅速整顿兵马,全军回撤阳新,银山之上,留兵一万驻守,以为阳新屏藩。
银山南麓脚下,齐定海被送进了临时搭建的军帐之中。
伤兵营的医师正在为齐定海处理伤势。
王之仁在帐外,时而半蹲,时而打转,时而捶胸顿足,状若疯癫。
方国安策马寻来,见王之仁背靠大树,瘫坐在地上,掩面而泣,遂在远处盘旋许久,才长叹一声,上前劝慰。
“大治怎么会丢?!怎会轻易丢失!”
“金声桓在做什么?!!”
王之仁悲怒道。
大将军焦琏尔等既定作战计划,就是留守武昌的诸军坚守不战,牵制敌军。
大治驻扎有金声桓的五万大军,怎么会如此轻易被攻克?
方国安长叹一声,他已经探知了情况,陈泰以黄冈空城引诱金声桓出兵,导致大治空虚。
陈泰早有准备,在金声桓率军急取黄冈的同时,他自泽湖之上走水路南下,两军水陆交错,互取城池。
可是这样一来,清军明显扭转了在武昌的颓势。
这大治县就像是棋盘上的天元,被陈泰死死占住,明军各部就不得不被牵制吸引。
咸宁、阳新,甚至是黄冈,三部明军被大治分割。
陈泰这一招,就像是哪吒闹海,直取明军心腹之地,以致明军顿时血脉不畅。
焦琏闪电急进的战略,需要稳固的水陆后勤支撑,大治是陆路运转的枢纽,清军占据大治,就切断了路上运输。
“金声桓分兵去取黄冈了,大治只留下了一万人马。”
“鞑子从泽湖登陆,走金牛镇背袭大治,守将汤执中无备,被一举攻克,守军俱殁。”
“这回统军的,可是伪镇南将军陈泰,此人着实厉害。”
“这一招剑走偏锋,直击我军痛处。”
“大治必须收复,只是眼下敌众我寡,需要等候援军方可。”
方国安对王之仁说道,王之仁之败,乃是急中出错。
他深知大治的重要性,要不然大将军焦琏为何要留金声桓五万兵驻防。
在听闻大治失陷之后,王之仁急于救援,结果被陈泰算计,落入了清军彀中,败北实在可惜。
陈泰用兵出奇,调配得当,巧妙的利用了大治到阳新之间的地形,可谓是深得兵法之要。
以伤亡不过千的代价,便尽灭王之仁两万兵马,足见陈泰之将略,部下之精锐。
虽是敌手,但方国安也不得不承认,陈泰这镇南大将军,绝非浪得虚名。
“九如兄,自潞王监国以来,我大明军队屡战屡胜,鲜有败绩。”
“此虽喜事,却也存忧。”
“所谓骄兵必败,轻敌必失。”
“总兵今日之败,当使我大明三军警醒也。”
方国安叹息道,清军南征,多数驱使的都是投降的明军。
除此之外,也大多都是蒙八旗或者汉八旗的人马,真正的正统精锐满八旗兵马,并没有多少。
己方在江南接连取胜,滋生了轻敌之心,误判了敌军实力,遂导致今日惨败。
方国安不禁换位思考,若是换了自己驻守阳新,是否也会第一时间北进大治?
或许吧,是王之仁的兵败,才令他头脑清醒过来。
王之仁听闻方国安之言,泣不成声,偌大的汉子哭成了泪人。
周遭亲卫兵卒见者无不哀伤,京营兵卒也多为江浙子弟,同袍死难,亦感悲伤。
......
大治县。
参领希福与卓尼牙罗和向陈泰复命。
一战歼灭明军两万,毙敌参将一员,伤一员,可谓大胜。
陈泰虽胜,但出奇的平静,因为这个结果,都在他的料想之内。
他伏在舆图上,又开始沉思起来。
大治拿下,等于摁住了明军的命门。
明军若想出赣北伐武昌城,就必须先攻取大治,确保后方无虞。
算算时间,此时黄冈与咸宁的明军应当已经知晓了军情。
但大治地理位置极好,西有金牛镇,东有马口镇以及黄颡口镇,南有银山,皆是山关川口的险要之地,只需少量兵力便可堵御大军。
明军若汇聚主力来攻,却是颇要费一番周折。
唯有黄冈的明军可以渡江南下来攻,但金声桓部只有四万兵马,不足为惧。
唯一让陈泰担心的就是明军水师,不过陈泰已经遣斥候东出沿江侦查,发现有一处名为道士洑的地方,这里是唯一能够登陆兵马的江段。
其余地方皆是沿江山岭,登陆困难。
在道士洑西北,大治县正北,有一山,名为铁山,出产铁矿。
陈泰看中了铁山,这里正好可以控扼南北进犯之敌。
无论是从黄冈南下的明军,还是从道士洑登陆的明军,想要进攻大治,就要防备铁山驻兵。
但险地虽多,可兵力不足,若是分兵据守,恐战力分散,反倒不美。
于是陈泰遣人前往武昌向参领瓦尔喀传达军令,命其遣兵两万,速进樊口驻防,以阻截黄冈金声桓部南下。
随后,陈泰命参领呼尼牙罗和率兵一万,驻防铁山。
参领希福领兵一万,守备黄颡口镇。
参领苏拜依旧领兵七千,守金牛镇。
参领德罗克领兵一万,守大治县以南,银山西脉,藏兵设伏,待机而动。
陈泰亲自领兵一万,坐镇大治县城。
部署完成,陈泰又征大治矿民数千,加固城池,修葺门楼。
从武昌到樊口,约一百里,以参领瓦尔喀的速度,两日可达。
为保无虞,陈泰又征民夫数百,往城东道士洑,修建拒马陷坑,布置陷阱,以迟滞可能登陆的明军。
一时间,以大治为中心,清军部署森严,守备周全。
大治城内,仓储殷实,足够五万大军两月用度,若是再搜刮节省一些,三月亦可支撑。
陈泰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卡住明军的脖子,直到征南大将军索尼率援军赶到。
......
咸宁县,留守府。
急报传来,黄宗羲震惊,急忙传唤京营四总兵往留守府议事。
不久,翁之琪等人火急火燎赶到,得知了大治失守的消。
堂内,众人面色难堪,谁也没想到清军竟然在己方大劣势的情况下主动出击。
更没想到伪镇南将军竟亲自领兵,奇袭大治。
黄宗羲这留守的位置还没有焐热,就遇上了难题。
大治乃节骨之地,为寇所据,不能不争。
但大治其地又四面环险,易守难攻,即便是尽出四营兵马,也不一定能突破清军防守。
“诸位,为今之计,当先夺取金牛镇,趁敌新立,工事尚缺,但速克之。”
“不知四位总兵,谁愿领兵出战?”
黄宗羲询问堂内四人道。
身为前辈的总兵翁之琪当即主动请战。
金牛镇必是一番苦战,邓文昌、陈泰、钱肃范三人不如翁之琪作战经验丰富,所以黄宗羲便点头同意。
黄宗羲又令邓文昌率部,协从出击。
翁之琪与邓文昌当即领命离去,准备尽快整军出战。
总兵钱肃范与陈泰领军留守咸宁,以防武昌清军南下。
随后,黄宗羲又发快马,飞驰向四省总理张国维急报战况,请求向武昌府增兵。
但发来援军,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清军的目的正是在于拖延时间。
黄宗羲不禁感到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令他愁眉不展。
二十五日酉时,总兵翁之琪率两万兵东出,自咸阳攻向金牛。
自咸宁渡袁溪行七十里地,便是金牛镇。
翁之琪没有轻兵急进,而是选择了徐徐进兵,颇为谨慎。
翌日,辰时,清军游骑出现在了翁之琪营寨周边,望之惊走,遂报参领苏拜。
得知明军袭来,苏拜立刻据险列营,准备抵御。
后方的山道之中,苏拜强征金牛镇民数百,接连修筑营垒土墙,层层递进。
两侧山上,皆设伏兵弓手,伺机而动。
翁之琪率军推进至金牛镇西二十里,便止步扎营。
苏拜本以为明军会直接发起进攻,没想到列兵等了半日,也不见明军动静。
直至日落,苏拜这才收兵歇息,来袭的明军竟这般稳重,令苏拜有些失望。
这金牛镇险地,明军若是强攻,必将折戟沉沙,大败而回。
翁之琪与邓文昌其实也没有闲着,两人亲自率部出营,举着千里镜观望着金牛镇的状况。
这里是三山夹两道,北道通往大治,南道通往阳新。
金牛镇坐落在三山之首,就像是一把牢固的锁头,锁住了两道口。
背靠高岭,南北山岭绵延,形成了一个口袋。
若是贸然强攻,只会白白葬送兵马。
翁之琪不禁勒马长叹道:“险峻如此,一军当关而万军难开,愁煞人也。”
“这金牛镇,真乃是锁钥纽扣,兵家必争之地。”
邓文昌也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对于攻取金牛镇,没有太大的信心。
清军居高临下,层层设险,只需几千兵马,便可保此地无虞。
两人无奈回营,一筹莫展。
两人营中虽有火炮,可清军皆列于山岭之上,即便是炮击,清军只需退避反斜,便可躲避,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若是强攻,就只有登山肉搏,佯攻清军,那必将是一番损失惨重的血战。
即便是得胜,也将是惨胜。
期间若有清军来援,则胜负难料。
翁之琪陷入了两难之境,一时攻与不攻,令他心中犹豫不已。
日暮夜来,两军相安无事。
苏拜夜不卸甲,枕戈待旦。
直到镇中鸡鸣三声,唤醒了这片山野,清军正在用饭之际,明军忽然发动了进攻!
翁之琪深思一夜,即便是惨胜,也要拿回金牛镇,打通九江--阳新--金牛镇--咸宁这条陆上粮道。
两营统合重炮三十,列于六里之外,开始炮击山头清军土垒石墙。
清军无炮,只能避退。
这时,翁之琪部趁机进军,先锋三千,向北岭敌军发起冲击。
明军抵进岭头,后方炮击转轰中部山岭。
这时,北岭清军杀出,与明军缠斗在了一起。
苏拜驻守在北岭上的兵马有两千人,战场宽度有限,明军无法投入更多兵马,先锋三千发起猛攻,但一番鏖战之后,却被凶残的清军逼退。
首战无功,双方虽未损失多少兵马,但翁之琪暗暗心惊,眼前的清军,战力与之前的敌军简直判若云泥!
北岭低矮,中部山峰最高,参领苏拜便在此处登高观战。
方才明军的步炮配合,行伍协同,苏拜看出了门道。
这不是寻常的明军所能具备的素养,一看就是精锐之师,进退有序,临阵不乱。
方才冲击失败,撤退之时,也是井然有序。
这不禁令苏拜心中一沉,明军精锐,到了这般地步,竟能和真正的八旗精锐过上两招,真是匪夷所思。
中部山峰有三千兵,南部山岭有两千兵,下方的金牛镇由中部兵马管控,苏拜见识了明军实力,为了以防万一,遂拨中路精锐五百,下山入镇,以牵制进攻的明军。
翁之琪见招拆招,陈兵三千,列于镇外,随时准备攻入镇子之中。
苏拜望见明军调动,不禁嗤笑两声,眼中大放鬼魅之光。
明军再攻北岭,屡战不克,翁之琪部遂休兵,邓文昌部轮替。
清军固守山岭,以逸待劳,明军攻打十分艰难。
就在翁之琪整军后撤之时,忽然,后方烟尘滚滚,仓惶回顾,见游骑疾驰而来,大声疾呼道:“报~大营遇袭!大营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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