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静静地伫立在窗边,任由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
一头如瀑的银发肆意地披散在身后,由于多日的不眠不休,发缕略显凌乱,脸上稍显疲惫之色。
曾经,他身着的那件白色金簟衣,质地轻柔,金线绣就的神秘纹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他崇高的身份与使命。可如今,这件圣衣却被邪术无情地侵染,漆黑如墨,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光明。
他眸中静谧,望着窗外。
当时戟颂生命垂危,唯一的办法就是换命。
祭司用一座山上的命,换取了戟颂的安然无恙。
不过,这类禁术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沉痛的。
不光是祭司身上留下了使用禁术的痕迹,也失去了看透命格和来事的能力——对于身为大祭司的他而言,这无疑是比千刀万剐更为痛苦的惩罚。试想一个向来对世间万物洞察秋毫、了若指掌的人,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都被未知的迷雾所笼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难以捉摸。
这种感觉,如同年过半百忽然瞎了眼睛。
听到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祭司回身看去,看到戟颂已然坐起身来。
祭司当即向戟颂走去。
戟颂脑中混沌,想要下床,但身上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一个失衡,向床下栽去——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戟颂心中一震,她居然没有感觉到此人的气息。
“谁!?”戟颂警惕道。
“是我。”祭司缓缓启唇。
戟颂一阵错愕:“祭司?”
“……嗯。”祭司凝视着戟颂那依旧黯淡无光的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只因触碰了禁术,他身上那曾经能够照亮戟颂世界的光芒,已然消散。
-
长河地入口处的结界徐徐打开,乌鄫被放了进来,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祭司的居所之中,勒金大伤初愈,正在祭司的居所门前看门,见是乌鄫便懒得阻拦,直接开门让她进去了。
房中只有祭司一个人。
乌鄫向四下望去,不见戟颂的影子。
“戟颂呢?”乌鄫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祭司正在纸上写着什么,没有抬头:“在里屋。”
乌鄫注视着祭司,素来一身白袍的大祭司似乎换了口味,穿了一件漆黑的金簟衣,属实奇怪得很。但乌鄫目下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快步走进了里屋,戟颂正躺在祭司的床上睡觉。
见戟颂毫发无伤,乌鄫松了口气,随后坐到床边关切地看着戟颂。
等戟颂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而戟颂目不能视,并没有什么白天和夜晚的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乌鄫带着戟颂回到了他们原先的住所。
却不料岚早已在她们的住所等候。
念在戟颂之前救过她一命,岚的语气对戟颂放尊重了许多:“白将军此次……要在长河地呆多久呢?”
“这就来逼问了?”乌鄫毫不客气地说道,“大祭司都还没说什么,你又算哪根葱!”
“白将军目不能视可以理解,但是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岚就有点困惑了。”岚颇具讽刺地对乌鄫说道,“想必你也看到了大祭司身上的金簟衣已经变成了黑色,这是触碰禁术之后才会出现的,而这乃是十分严重的禁术,对施术的神术巫道之人的惩罚远不止此……”
戟颂听闻神情微微一动。
“……惩罚?”
岚眼中满是彻骨的寒意,看向戟颂:“是,惩罚。一向只奉天命不管人命的大祭司,只是为了救一个不死族人落到这番田地……真是令人唏嘘。作为这祸端的罪魁祸首,你难道没有一点歉疚之意?”
“歉疚!?”乌鄫愤怒至极,一把揪住岚的衣襟,“该歉疚的人是谁?别忘了是谁冒死将祭司解救出来的!”
“那是她应该做的!”岚怒喝道,“如果不是因为她让大祭司医治那个不死族人!大祭司根本不必遭此横祸!将大祭司救出来是她本就该做的!”
“你!”乌鄫愤怒张口还打算说什么,被戟颂制止。
戟颂即便眼睛看不到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说道:“乌鄫,放开她。”
戟颂不知道祭司为了让她活下来都做了什么,她也没有过多追问……但她知道的是,长河地一直以来都不欢迎她,现如今,她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也没有了。
戟颂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白曳为了你们的大祭司赴汤蹈火多少次!你们的大祭司救了戟颂一次便成圣主了吗?那白曳流的血怎么算?”乌鄫并没有听戟颂的话,她此时此刻恨不得将这个贱人的头一把拽下来,近乎咆哮地说道,“再者说!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的圣洁的话,为什么那时不自己去救他,而是让一个不死族人去救!”
“祭司是因白将军的兄长才招此大劫,自然是白将军去救!” 岚义正言辞地说道,“古往今来就没有不死族人住在长河地的先例,大祭司已经待你们仁至义尽,此次的祸事是你们惹出来的,你们来收场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岚也不想把话说得过于难听,不死族人,就该去不死族人该去的地方,妖子,就该去妖子该去的地方……这里长河神的圣地,不是你们这些污秽之人的归宿。”
“污秽……呵……”乌鄫举起拳头正打算一拳揍上去,被戟颂喝止。
岚的衣襟被乌鄫放开,惊魂未定地看着戟颂。
“我本就没有要继续待在这里的意思。”戟颂平静地说道,她的确已经没有要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了,对于岚所说的话,她没有辩解,毕竟是自己将戟晟带到长河地,才生出的事端。
-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下几缕微光。
乌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戟颂,二人步伐缓慢,最终停在了祭司的居所门前。
乌鄫与门口的勒金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留在原地,而戟颂则深吸一口气,毅然独自迈进了那扇熟悉的门扉。
在长河地的这几年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承载着戟颂的回忆,即便如今双目失明,可她凭借着长久以来的熟悉,倒也能稳步前行,不至于像在全然陌生之地那般举步维艰、晕头转向。
刚踏入屋内,静谧的空气中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那是毛笔轻触砚台的声音,清脆而又熟悉。戟颂心中了然,祭司应当如往昔无数个清晨一样,正坐在桌案前,或书写着经文,或思索着长河地的命运。
她凭借着脑海中清晰的记忆轮廓,伸出手,缓缓摸索着向桌案的方向走去。
祭司看着戟颂摸索的样子,脑海中闪过戟颂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的样子。
——在你没有出现的日子里,我一直生活在这里。
祭司注视着戟颂,眼中荡起一层波澜。
“怎么了?”
戟颂缓缓坐下,听闻祭司的话后缓缓张口:“希望祭司能打开长河地入口的结界,放我们二人出去。”
她的话语简洁明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祭司闻言,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那是一种被意外击中的神情。
他下意识地将袖下的双手微微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你要走?”
“嗯。” 戟颂平静地回应,仅仅一个字,却如同一颗沉重的石子,落入了祭司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已经在这里……待得够久了。
“你打算去何处?” 祭司强压下内心的波澜,轻声问道,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戟颂,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到一丝留下的可能。
戟颂闭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不知道。”
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却又透着一种已经习以为常的平静。
一时间,周遭静谧得可怕,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似在低吟着这场无声的拉扯。
祭司凝视着她,那一双清眸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时间仿若凝固,可内心的挣扎却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终于,他缓缓启唇,声音沙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不打算留在这里了么。”
话语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期许,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确认。
戟颂的唇边泛起一丝清淡的笑意,那笑容中带着释怀,也带着一丝落寞:“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不是么。”
她的声音平淡却又充满了坚定,一时不知是在告诉祭司,还是在告诉自己——
到此为止了,该离开了。
“没有了吗?” 祭司的双眸紧紧地注视着戟颂,眼中满是渴望与期待,似乎希望戟颂能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
戟颂对他的追问感到些许诧异。
她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嗯” 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