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同情的同时,还带着那一份愤懑,重笔地描写着他们的衣食住行,从而折射出他们极为困苦生活中,那顽强的生命存在意识。
老龙这个人,在《佃户》小说里头,他起早摸黑,种了东家的几丘田。到头来高高兴兴的,带着东家的少爷,副爷,岳大哥一起去打谷子。
两年没有了收成的大田,今年才收了二十八担多一点。按三七提成,又借了东家的五吊钱,轮到了老龙自己,哪里还会有多少?
看到眼前的这种境况,老龙轻轻地叫了一声“少爷”,话便说不下去了。
谷子一箩筐一箩筐的,由那位副爷很吃力的提了过去,摆在分好了的十九担后面,成了一长串。
老龙却望着自己分下的那三担,孤零零的谷子在发呆了。他很想跑过去抓住那位副爷,让他不再担他自己的谷子了。
但是他怕他,也不敢。仿佛看见老爷的轿子,在衙门里出出进进,看见了那位当营长的大少爷,明晃晃的刀枪在闪烁。他愤怒地抽出旱烟筒锅子。
突然吧的就是一时间,那个他最心爱的小小白铜烟锅子折断了。他一顿脚,把它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他满嘴白沫,突然破口地大骂:
“好,你断了好,你断子绝孙了才好,我x你娘!x你祖宗八代!”
两年前的二十八担谷子,轮到了自己的门下,仅仅只剩下了三担!能叫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痛骂出声了吗?
到了三满、老庚、神保、长顺、矮子,他们五个种田人的身上,耕种的机会,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地解除饥饿,驱赶走了死神。他们自己家里面养的牛,被别个牵走了,眼前的田地,也荒芜了,就连杂粮也种不成了。
已经有许多的日子,都没有吃到东西了,一个个饿得快要见阎王去了。
为了“要饭吃,要不饿死,他们再不能老老实实的守着自己的挨饿的家,白白把自己的身体,最后送给野狗撕烂吃光。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为什么就该活活的饿死了呢?”
于是他们互相邀约,互相鼓励,带起了家里不长不短的铁家伙,去走了那一条,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人人都深痛恶绝的路了。
刹那间,一个人的人性 人泯灭了,一个人的社会道德,也沦丧了,严酷的现实,把一种人,改造成了另外一种人。
用人们惯常的名词就是,叫做去做了抢劫的土匪了。他们用冷酷绝望的心。驱赶着自己疲惫的肉体,结果所截获的猎物,又是怎么的呢?他们拦住了的是,一位蹒跚前行的妇人。
“好好,到前面娘去帮你买粑粑,给我狗狗吃,莫给妹妹吃。妹妹她不乖。田伯伯送得我三吊钱,为崽崽买粑粑,快莫哭了。”
这些碎心的语言,对于隐身在黑暗中的五个人,不仅仅是良知上的醒悟,而且是理智上的明白。
很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来为自己,没有吃的来越货的。可是,面前的目标,是他们一开始想象不到的,人家和他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也是生活在生与死的边缘了!于是乎,五双因为饥饿,而变得凶残了的眼睛,又因为失望而呆滞的眼睛,最后在四颗软软心灵的感召之下,眼睁睁地看着。
“这妇人平平安安走出这山谷,黑暗开始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
当首的年纪最大的三满,自己已经是饿得晕倒在地上了。在昏暗里四个饥饿的年青农民,睁着愤怒的眼睛,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在三满兄弟。
他们跟着的他们,最为尊敬而又最诚实的三满,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段不显山露水,而极其冷峻的文字,正是湘西人,在那个时期的恰切写照。这段写湘西人,如此的揪人心肺,如此准确的文字,只有生在湘西的作家,才能够写得出来。
读到了这儿,所有的人,都应该为湘西的百年匪患,做出来了新的注解,感受到若干年来,祖祖辈辈在生与死的饥饿线上,垂死挣扎的实在。
要是说在《我要活》这个篇什当中,强烈的生存意识,逼迫着人们,抛却人的天性良知,去铤而走险。
那么,在《晕烟划子》里,人们则是因为生存的意识,冲淡了或者是背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念,去走马观花一条麻痹人格的,委曲求全的道路。
一位从乡下带着婆娘进城的汉子,因为他们的田,被八爷收去了,没得了事情做,只好进城来,想法子糊一下自己的嘴巴。
哪个晓得,进城了之后,身上的债务,倒转居然还越来越多了,这情境逼得她,只有撕下了最后的脸面,去做了《晕烟划子》里头的营生:
夫妻二人合租了一条船。男的撑起船,满河去拦那些肯到船上来烧烟的客人。做女人的呢?则是浓妆淡抹,坐在小小的船舱里,等人来了,好陪着他烧口烟。
在名义上,说是去陪烧烟。实际上,就是陪前来行嫖的客人。可是,这样的一种生意,却也是由于那年头的原因,竟然一连几天,都没有做成一笔生意!
人性已经被扭曲,道德几近沦丧。男子汉的尊严,传统女人的美德,在这饥饿与贫困之中,一切皆荡然无存了。
这催人泪下的一幕,只因为简简单单的一个原则:就是为了要让一个人,能够活下去,那什么都可以去做。
然而,事与愿意相违,事情做到终了,凄苦无比的夫妻俩,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却倍受人们的奚落。
“一切显然完全地绝望了,只好离去了。当他正想把船,掉转往下游划去时,小船撞了一只大船的尾梢,手上的桨一滑,身子向前一伏,这汉子差点儿就撇下水中去。
“只听见大船上的人骂起来。于是他一面连声说着不碍事,不碍事,一面赶忙把船退了出去。”
“大船推了篷,露出一个人头来,且继续把篷拉开,大声辱骂着‘x没个卖处,王八半夜里来这里吵人!’接着拉开裤裆哗哗地洒起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