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八月二十日。
桓景只身带着冉良,从陈县日夜兼程五天,一路顺涡水而下,来到寿春,面见司马睿派驻寿春的守将纪瞻,汇报石勒即将南侵的消息。
之所以选择只身前来,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是石勒会要南侵的消息,过于耸人听闻,如果随便派个人过去,想来江东方面只会当做许多谣言之中不起眼的一个,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
所以前往寿春的,必须是己方的大员。抛开刚刚加入的王赞不算,有晋室官身的无非夏侯焘、刘瑞和自己。夏侯焘自然是绣花枕头,而刘瑞还有自己部众要安抚,那么这个使节的任务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桓景其实对于如何对抗石勒的南侵毫无头绪,石勒实在过于强大,何况之后还要兼并王弥的部众。
而自己对于江东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那么只有亲身了解之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最后,陈县和谯郡的事务其实很简单,并非不可托付他人。他事先已经和桓宣与刘瑞说好,一旦成功击退石虎的八千人马,就立刻将陈县搬空,返回谯郡,沿苦县-宁平城一线布防。现在石勒刚刚遭逢此败,内部又有张宾掣肘,一定来不及立刻发动第二波进攻,这就给新军与乞活军坚壁清野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现在桓宣已经和士卒打成一片,确实也可以把这些事情放手交由他来做。
一路上,坐在涡水河的小舟上,桓景除了思考接下的计划,也在暗自编算从谯城到寿春的路程。事实上,顺着涡水水运相当快,从谯城到淮河的当涂渡口不过朝发夕至。
如果能够控制涡水下游,那就和南方的江东势力连成一片。粮草、舟书往来想必方便之至。
这就涉及到了最棘手的问题:桓景暂时没法控制涡水下游,涡水南段的两岸完全控制在谯郡南部的老大张平的手上。
现在张平在他的地盘上已经展开了严密的盘查,虽然主要是为了防王弥的探子。为了规避这一检查,连桓景自己也是化装之后才出行的。可以想象,一旦张平迫于压力倒向石勒,那么这条水运路线必然会完全断绝。
但自己来得及在石勒到来之前驱逐盘踞此地的张平吗?
满怀着疑虑,桓景带着冉良进入了寿春城,此时太阳已经西垂。
寿春是个大城,桓景在这个时空头一回见到如此高大的城墙,城墙守御设施完备,城高池深,除了这个时空还没有的瓮城之外,应有尽有。
难怪在三国时的王浚、毋丘俭和诸葛诞凭借此城就敢反叛朝廷。事实上,在淮南三叛之中,唯一一次寿春围城战,司马昭的十几大军也久久没能攻克寿春,还是靠城中粮尽文鸯兄弟叛逃,才最终拿下。
而之后的南北攻伐的岁月里,寿春也成了南朝的中流砥柱,着名的淝水之战就是以寿春为中心。直到侯景之乱后,才最终丢失。
有如此之城,无论石勒的攻势多么凌厉,看来都多少能抵挡一阵了。
按照一般的经验,桓景和冉良直奔寿春城中央的都督府,此时驻守寿春城的扬威将军、都督淮南诸军事是出身江南望族的纪瞻。
桓景先前向桓宣等人多方询问,大致了解了纪瞻的喜好:此人沉静简易,有大将之风,唯一的缺点是喜爱奢侈。想来城中的都督府必然就是城中最华丽的那个建筑了。
不过一个行事简易的人,如何会喜爱奢侈?桓景百思不得其解。
可当他们来到都督府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只有几个卫兵在府外巡逻。
桓景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入口了,于是绕着府上转一圈,可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别的入口,又回到大门前。
如果是旧时空,那么肯定纪瞻是已经下班了。但这是晋朝,都督就住在府上,他下什么班?
“喂,那两个打鱼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晃荡啥呢?”
原来桓景和冉良沿水路走来,带斗笠披蓑衣,倒正像两个鱼贩子。
“我们是来找城中的纪瞻都督的。”
小卒一脸嘲讽,“哟?这是钓了多大的鱼?得了,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们卖鱼的地方。”
桓景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小卒,发现他身材瘦弱,不是精兵,连说话也带有北方气味,显然是临时征募的流民。
看来城中防守力量空虚,连守备都督府的卫兵也是这种货色。
他正欲拿出自己的谯郡司马印绶,展示给眼前的卫兵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是要见纪瞻是吗?真是巧了,跟我来。”
他回头一望,发现一位士人打扮的老者正站在街边向他们挥手。
那小卒见了老者立马肃立,僵直地拱了个手。
这老者文士打扮,看来是个主簿之类的文官,桓景想着。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就怕管,这些小卒想来最怕这些刀笔吏。
老者引着桓景穿过寿春的街巷,一路无言,只是沿弯弯绕绕的胡同向前走着。
“这老头不会是骗子吧?”冉良向桓景耳语道。
桓景也不知道为啥,只觉得老者分外可亲:“不是,你看前面那个小卒前倨后恭的样子,可见这老人大概是有些官职的。”
老者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也不回头:
“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桓景把自己谯郡司马的身份亮了出来,然后将自己在石勒营中的见闻,和石勒即将攻打江东的消息告知老者。
“总而言之,现在江东危在旦夕,我们确实有急事见纪都督。”
老者沉吟着,没有回答,直到走到一幢小屋前,他才停下。
对于一般的官府机构而言,这小屋可以说是简易之至了,屋外确实戒备森严:几个重铠的壮士侍立阶下,依着暮光,隐隐可见屋后林中也似乎有人影。
老者这才转身发话:
“所以依你之见,石勒能带多少兵来?”
桓景扳着指头:
“石勒自己本部是八万人,靠苟曦劝降,他又能召到不少晋军余部,至少得有个两三万,现在石勒应该把苟曦余部招揽得差不多了。如果张宾的计划顺利,石勒很快又能兼并王弥的四万残部。那么怎么着也有十五万之众。
“最主要的是,石勒没有后顾之忧,乞活军陈午已经投降了。那么在豫州安安稳稳地又可以招兵。”
老者点头称是,“我会把这些转告纪都督。那你觉得,石勒什么时候能准备完毕呢?”
“石勒消化新得的部众至少要三个月,制作舟楫也要花时间,同时还要解决内部的苟曦和外部的王弥。那么大概明年一二月的时候会举兵进攻。”
“这不还远着吗?”老者笑着说。
“是还远。不过,为了对抗石勒,琅琊王的军队要集结起来,恐怕也要花不下三个月吧!我早就听说江东派系繁杂,士族各有各的部曲,号令不一......”
这话好像说在老者痛点上了,他微微一蹙眉,脸色变得严肃,但并不答话。
这时侍卫已经打开了屋门,老者一边思索着一边跨过门槛,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桓景没有跟上。
“小子,还愣什么?快进来啊!”他向桓景招招手。
初来乍到,桓景觉得还是以恭敬为要,“您不需要先通报府上的纪都督吗?”
“噢,不用了。”老者邪魅一笑——
“我就是纪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