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纪瞻报来他的名讳,桓景二人有些手足无措,一路上他们私底里交流,都是“老头、小子”这么称呼,岂不是冒犯之甚?
像猜出了桓景意图似的,纪瞻接着说:“我本就是个简易的人,一路上如有冒犯,但请谅解。”
说毕,他转身吩咐仆人上茶。
趁着上茶的功夫,桓景环视四周,这间小屋陈设虽然素雅,但布置却别有一番情调:比如方寸之间居然也用屏风将小厅隔成两半,有如厅正中挂了一个简易的吊灯,仅仅几根蜡烛就使得小屋灯火通明。想必在墙壁上挂蜡烛,这种方法既保持了照明效果,又省了蜡烛。
无论如何,纪瞻可以算得上是“穷精致”了,这倒与桓宣之前的奢侈一说大相径庭。
“今晚必须在此陋室招待二位,实有亏待”,纪瞻正襟危坐,与之前路上那个随和的老头子判若两人,“鄙人在会稽有豪园一座,待平定石勒之后,还请二位到我府上一聚。”
桓景这才明白过来,出身江东大族的纪瞻,在会稽老家修有一座奢华的园林,这恐怕才是他奢侈之说的由来。
而如此性情简易之人却在家乡大修园林,显然只是掩人耳目。纪瞻本是江东豪杰之首,在平定石冰、陈敏之乱时屡立功勋,现在又手握一方重镇,那么用一些贪腐的名头来自污也是寻常的操作。
江东本土士族和琅琊王手下外来侨姓之间的矛盾,可见一斑,只是有纪瞻、王导这等人在,才表面上看似轻松地维持和谐的局面。
只是桓景还是不明白,为何放着都督府不住,却窝在这个小地方。
“下官还是不解,寿春城中不是有都督府么,为何都督要住在这个地方?”桓景接过仆人端来的茶,仔细一看,和在石勒处喝过的无异。
“都督府可不吉利”,纪瞻从一旁取过一把折扇,“那地方是他的前任主人周馥修的。”
他将折扇在手中一拍,好似惊堂木:
“而讨平周馥的,正是在下。”
桓景这才记起桓宣之前跟他提及过的琅琊王方面情况。
原来,寿春城在之前一直是扬州都督周馥的驻地。后来周馥被琅琊王讨伐,在纪瞻和甘卓的夹攻下,兵败逃奔项城,遭到新蔡王司马确拘禁,忧愤而死。
这件事是在正月发生的,也就是说寿春城刚刚平定不到一年。
“周馥在寿春经营已久,本来有不少死忠,后来琅琊王无罪而伐之,想来城中不满琅琊王者大有人在。
“都督府修得那么显眼,地方又阔大不便防守,不是白白给了贼人行刺的好机会么?
“所以我就搬出来住了。”
原来即使是现在,半年多过去了,寿春城内也依然不算安宁,为了防备行刺,纪瞻才搬到便于守备的小屋。但如此危殆的形势,在纪瞻说来,却显得波澜不惊。
“对了,一直都是我在自说自话,还没问二位有什么要求于我的?”
纪瞻低头一抿茶,和蔼地看着桓景与冉良。
“我前面已经说过谯郡的形势了”,桓景接话道,“首先当然是请都督转告琅琊王石勒要进犯的消息。”
“这个是自然的。”纪瞻一笑,“不过,除了为公,你们就没打算为谯郡要求点什么么?”
桓景正有此意,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怎么使自己和江东建立起联系。
“作为谯郡司马,夏侯太守和我虽然是晋室正统所命,但所控制的范围不过谯郡北部一隅。谯郡南部一直是由流民坞主张平控制。
“张平地跨汝阴、谯两郡,又暗地里接受石勒的伪官。我们凭借半郡之力,自守有余,实在没法平定他。
“这样的话,我们和您始终隔着一个张平。”
说到这里桓景起身,望向墙壁上的豫州扬州地图,将手指坚定地按在谯城与寿春之间。
“如果都督能发兵向北,在石勒支援来到之前,和我军一举拿下谯郡南部的涡阳、龙亢等地,那么谯郡与寿春之间的道路就被打通。沿着涡水,我们的舟楫畅通无阻。
“之后如果石勒要进攻寿春,就不得不考虑我军会溯涡水而上,从我们谯城,进攻他后方的可能性。
“而石勒如果要进攻谯城,打通道路之后,谯城就可以从寿春得到补给,那么石勒一时也啃不下谯城这个硬骨头。”
“这确实是个好方案,不过我们寿春自己的兵力也不多。”纪瞻眉头微蹙,将城中情况细细讲来。
原来正如桓景之前所见,寿春的守备力量不足。
“可如果要等到琅琊王汇集所有军队,只怕谯城早就被石勒攻陷了。”桓景感叹。
桓景正欲继续说,纪瞻打断了他,“我得仔细思考一下,天无绝人之路,肯定有解决的办法。首先许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武力解决。”
纪瞻的眉头由微蹙变为紧锁,但依然保持正坐,风度凛然。
屋内安静之至,只剩窗外的风声。两旁的仆从紧张地看着主人,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纪瞻哑然一笑。
“桓司马,你姓什么?”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这是桓景平生见过最奇怪的问题了,就好像问独角兽有几只角一样奇怪。
“姓......姓桓啊?”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冠军长史桓弼的儿子。那么你是铚县桓氏,是后来搬去谯城暂住的。
“但你们的主家,可是住在龙亢呢!”
原来谯郡南部本来就是桓氏本家的居住地,这对于桓景本人倒是个陌生的事情。作为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只知道谯郡桓氏这个郡望,却不想谯郡本家所在的龙亢,正是谯郡南部重镇。
纪瞻细细道来。原来谯郡桓氏有三个支脉,都是东汉桓荣之后,其中龙亢桓氏是大支。桓景出自的铚县桓氏是小支,而桓弼还从铚县搬家到了谯城,所以关系疏远。
龙亢桓氏本是不输太原王氏的豪族,只是高平陵之变后,家主大司农桓笵因为向曹爽告密的缘故,被司马懿满门抄斩,只有少数人逃出。
虽然后来以宽厚着称的晋武帝司马炎赦免了这些残余的桓姓子弟,也交还他们田地,但是龙亢桓氏从此从一个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变成了一个地方小势力,并且名声十分糟糕,名士皆避之不及。
甚至连铚县桓氏也受到牵连,若和桓弼不是真爱,当初母亲王雍容根本不会下嫁到白云坞。
自己家的历史,却要他人来科普,桓景不禁有些羞愧。
母亲之前提到过桓氏本家,但不知为何,似乎一直讳莫如深,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作为穿越者,桓景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本就不关心,所以自己也就从来没有问过这方面的事情。
没想到今天,自己或许可以用上这一层关系。
纪瞻将折扇展开,轻轻摇动:
“鱼不可脱于渊,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无论是你还是张平,都没法离开本地坞堡主的赋税生存,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
“如果张平得不到龙亢本地坞堡主的支持,我们两方只需虚张声势。内忧外患之下,张平必然只能缩回汝阴郡。”
“所以”,桓景恍然大悟,“由我去亲自说服龙亢桓氏?然后会同龙亢本地其他的坞堡主?”
“正是,然后我作势进攻张平就好。”纪瞻颔首,“张平焦头烂额之下,必然会放弃本来就控制不力的谯郡南部,毕竟他是从汝阴郡发家的。”
“但如果张平找石勒来援助呢?”
“好问题!”纪瞻又轻拍折扇,“石勒如果来援,确实我们两家合一起也没法抵挡。但是石勒决没有发兵的意思。
“现在王弥还在项城呢!虽然照你说来,王弥大概不久就要被石勒吞并,但是在那之前石勒不可能跨过项城来援助涡阳和龙亢。
“而张平是石勒的人,王弥也断然不会发兵援助的。”
“所以说,现在可以说是唯一的时机,如果再晚一点,石勒控制项城之后,张平地位就稳固了。”桓景兴奋得简直要手舞足蹈。
“然也。”
事不宜迟,桓景在纪瞻处待了一宿,第二天就立刻北上,向龙亢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