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战乱,南渡者众而北返者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平在涡水上设卡,对南渡者一概不问,对于北上的来客却盘查甚严。
眼见自己有被盘问的风险,桓景和冉良商议片刻,还是决定走陆路,直奔龙亢城。既然桓家在龙亢是大族,那么随便问几个路人,必然有所收获。
于是桓景与冉良先奔赴龙亢城,一路上除了龙亢城的驻军,沿涡水一线,竟然没见张平有任何布防,只是象征性地施一二关卡。看来张平在谯郡南部的统治,主要还是依赖于和本地坞堡主合作,张平只管军权,而治权交由地方的放养模式。
到了龙亢城,他们雇了个马车夫,没想到马车夫本人也姓桓。这马车夫似乎大字不识几个,但一听桓景是外地桓姓族人,立马兴奋起来。
“难得!这就带你们回老家看看。”
一路上,马车颠颠簸簸,马车夫对二人不断念叨自己家族的光荣历史,桓景之前已经在纪瞻处听过一遍了,不过这回在本族人说来,又别是一番滋味。
和谯郡其他大族不同,谯郡桓氏的发迹先于曹魏的崛起,早在东汉时期就是一方大族。从东汉名臣桓荣到现在,已历七世。
这就导致现在嫡支加旁支桓姓算下来,从最高贵的士人,到像马车夫这样的低贱职位,龙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桓家人的踪迹。
这马车夫显然不是嫡支,所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出身贫寒,但即使这样,对于本家族身份的认同却依然丝毫不减。
不过桓景更加关心的是,现在谯郡桓氏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这一点母亲和弟弟很少对他提及,而纪瞻当时也尽量避开这一点不谈,只是告诫桓景要强调自己的血统。
怀着一丝疑惑,桓景渐渐接近了本家嫡支的坞堡。
“说是嫡支,看似富贵,其实比我们这些庶支惨多了。”马车夫继续念叨。
原来这所谓的嫡支,是人称“智囊”的曹魏司农,桓笵的后代。
当年高平陵之变,桓笵选择做曹魏的忠臣,设计从洛阳城中逃出,投奔曹爽。一度令司马懿惊慌失措,直呼“智囊去矣!”
一到曹爽所在的军营,桓笵就提出挟天子直奔许昌的计策。但曹爽兄弟终究是无能之辈,在手握天子和优势兵力的情况下犹豫不决,在思考一夜之后竟然最终选择投降。
这就苦了作为曹魏忠臣的桓笵。因为他的计策差点要了司马懿的命,司马懿对桓笵自然恨之入骨,不仅夷了他三族,桓氏的旁支也被波及,不允许在朝中做官。
“桓笵不是被夷三族了吗?那为何还会有嫡支在呢?”
“这你家长辈没和你说过?”马车夫挑了挑眉,好像是倒是桓景才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
原来桓家本来就根深蒂固,天下人又同情桓笵的遭遇。于是桓笵的一个儿子从中逃出,隐姓埋名躲在谯郡各地。知道司马炎灭吴之后,天下大赦,才被迎回龙亢原来的坞堡处,桓家人也重新被允许做官。
“也好,这样忠臣也算有后了。”
“不过,嫡支的霉运还没有结束。”马车夫叹了口气。
“此话怎讲?”
“这嫡系一支,不知道犯了什么煞,一个比一个早死,一直单传,人丁兴旺不起来。好不容易现任当主桓彝,活过了成年,又久久不娶妻,直到三年前,老大不小了才讨了个老婆。”
马车夫眉飞色舞地说,“说不定,是桓彝的‘能力’不行,自己早有自知之明。”
桓景只当没听见,一路挨过马车夫的大舌头,总算进入了嫡支的坞堡。简单汇报名号之后,他被一个仆人拉入庭院中,等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被带到厅堂。
按马车夫的描述,桓彝和他未谋面的父亲桓弼是一辈,想来应当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和母亲差不多大。那么大概得按和母亲说话的方式,从士族要效忠晋室的角度,来游说桓彝。
怀着这样的思考,桓景来到厅堂门下,这里装饰简洁,看来桓荣的朴素家风依然被桓家嫡支秉持着。
可待桓景跨过门槛,却发现等待着他的竟是四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按年龄桓彝怎么会如此衰老?更何况,怎么会是四个人?真不知哪个才是家主桓彝!
厅堂不算大,四位老者在高处并排坐着,身后有一道丝帘隔开,台阶下则是已经备好的桓景的座位。
桓景坐上座位,却感到比站着还不自在——
这四个老者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你就是桓弼的儿子?”
这些人真不懂礼貌,其他人也是“桓长史”这么称呼,这几个老头竟然直呼父亲名讳。桓景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桓景倒也不慌张,他早有应对之策:
“我听闻嫡支的家风严整有礼,特来拜访,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没有教养!父死三年不改其道,现在家父死于国难不到一年,就对儿子直呼家父的名讳,这是合乎礼数的表现吗?”
对于这种人,就得用礼教顶回去。
那四人相互对了一下眼神,由一个人带头缓缓说:“我们本来也不是嫡支,是受女主人委托来坞堡视事的族中长者。若有不识礼数之处,还望见谅。”
原来是庶支的长者,看来桓彝本人不在这里。
“那么家主去哪里了?”桓景急切地问道。
“家主自然是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先跟我们商量”,老者轻轻揭过这个话题,“倒是你来到此处,是有求于我们吗?”
桓景于是将他之前和石勒还有张平樊雅交战的经历细细讲来,然后说到自己目前的难处,希望龙亢的桓氏能看在同宗的份上,从张平的阵营倒向自己这一边。最后他按照之前预想的那样,从效忠晋室出发,说了一堆大道理。
只是他穿越这么久,也算学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渐渐发觉这些老者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他心中开始不安。
突然一个老者发声,打断了他:
“这龙亢可是张平的地盘,你来我们这里挖他的墙脚,不怕我们转手报信给张平?”
“我们是同族,为何要自相残害?”桓景一拱手,笑着说。
“哼!亏你还自称同族,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桓景一惊,看来自己已经触到逆鳞了。
“我们有些问题,你好好答,不然就把你扭送给张平!
“你一口一个晋室如何如何,可知司马家当年犯下了何等篡逆的罪行?在屠戮我桓家先辈时,又是何等残忍?”
桓景总算明白过来了,原来桓家嫡支对晋室完全没有好感,自己早该想到的!只怪之前把这一家当做经学传家的大儒之后,却没想过他们也有一般人的爱恨情仇。
现在第一步走错了,只能先静静听完,然后仔细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另一个老者接过话头,继续说:
“晋室如此,竟也有愚忠之人,真是可笑。死者为大,令尊选择死节的愚行就不说了。晋室已经倾颓,你本人不起兵于一方,竟还接受琅琊王的表奏,成为名义上的谯郡司马。
“最最可笑的是,现在的谯郡太守是夏侯家人,谯郡司马是我们桓家人。这都是受曹魏之恩深重的家族,却出了这么些个趋炎附势的叛徒!”
厅堂高台上的四座几案唾沫横飞,恍惚间,桓景似乎回到了当年刚刚毕业时,跑去某大厂多对一面试的现场。
这简直就和压力面一模一样。
压力面名义上是测试职员在面对压力时的反应,其实暗地里的意思则是通过贬低面试者的人格,来压低期望薪酬。
那么这些人痛斥自己的真实目的,也未必真是要将自己扭送张平军中,不过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有个优势地位。
正当四位老者慷慨激昂之时,丝帘之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一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诸位叔伯,景兄是客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那么重......”
看来作决定的并非这四位老者,而是潜藏丝帘之后的那个神秘女子。
想到这一点,桓景心里有了底,开始努力思考接下来怎么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