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老者不约而同向帘后望去:
“夫人,善待宾客是自然,我们语气和缓些就行,但这种篡逆之徒的威风不可不杀。”
接下来,本来滔滔不绝的雄辩变成了喋喋不休,虽然依旧言辞严厉,桓景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这个“夫人”到底是谁?有希望说服她吗?
龙亢桓氏这些人真的那么恨司马氏吗?那么这几十年里是怎么和晋室共存的呢?
最重要的是,坞主桓彝不在此地,他又干什么去了呢?
何况桓彝这个名字也太熟悉了,即使是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也隐隐约约对他有些印象,看来不像是无名之辈。
等等,姓桓的,历史上有名气的人物——桓景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正当桓景出神之际,为首的老者继续质问桓景,他虽然身调没有此前高,但是目光依旧紧紧钉在桓景身上:
“我们桓家和司马家有如此深仇大恨,你为何要去晋朝为官?即使不能投奔蛮夷,起兵自立或者投奔张平不是更好?”
这是给我发言的机会,桓景心想,得好好把握了。他不禁站起身,双拳紧握,以站立之姿面对眼前席地而坐的四老,首先气势上就压过一截:
“亏你们嫡家自称经学传家,却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只沉醉于自家的过往,却没有放眼天下。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过去桓家和司马家那点恩恩怨怨——
“而是谯郡百姓,乃至整个江东百姓的死活!”
四位老者将头偏向一旁,避开桓景凌厉的目光。这年轻人说的道理掷地有声,自己确实只顾了桓家,却没有顾上大势。
桓景将手背起,在四人之间来回踱步,继续输出:
“张平篡逆,这只是小事。关键是张平私通石勒,这才是大势。石勒军众在阳夏的所作所为,诸位不曾亲历,但我桓景可是从石勒营中逃回来的,对这个事情了如指掌。”
石勒军在蒙城和阳夏的暴行早已传遍整个豫州,这四个老者也有耳闻。现在桓景又将石虎在阳夏的表现细细说了一番,四人听得目瞪口呆。
“敢问诸位,张平已经选择倒向石勒,如果石勒借道张平南侵,必然在寿春有一场大战,届时石勒的军众在谯郡屠戮,诸位作为张平的部属,难道脱得开干系吗?到时候,桓家作为贼众的附属,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桓景本来想说,“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仔细一想,耻辱柱好像是个西洋用词。倒是同为龙亢桓氏的桓温说的那句“遗臭万年”,比较贴近现在的场景。
“何况,现在石勒为何南下?因为豫州已经被劫掠一空,养不起他的大军。现在他若移驻江东,想来江东又会生灵涂炭。
“现在我身为谯郡司马积极组织防务,可不是为了什么晋室,而是为了守护谯郡的百姓,甚至是谯郡和寿春背后的整个江东。”
四人无言以对,沉默良久之后,为首的长者才缓缓吐出一句:“后生可畏,司马教训得是,我们鼠目寸光,却看不见天下苍生。”
桓景见长者们的气势被抹杀了,赶紧趁热打铁。
“另外,诸位前辈,有一个问题晚辈不懂——
“请问贵坞主桓彝此番前往何处去了?”
四老心想,之前对这个问题已经应付过了,于是依旧漫不经心地回复:
“家主有事出去了......”
还在这儿打马虎眼,这次桓景已经是优势,可不会平平放过了!
“出去干什么了?”
长者们脸色开始变红,支支吾吾地回应:“这不关你的事!”
看来他们心里有鬼,桓景见打到了痛处,一扫之前惊讶的神情,目光变得笃定起来。
“直接告诉他也无妨。”帘后又传来那个女声。
“是”,为首的老者恭恭敬敬地回复,转身对桓景,“家主去了一趟江东,经商去了。”
“哼!”桓景一声冷笑。
他上前两步,指着四人呵斥道:“只怕不是去经商,而是准备去做官吧!”
四人震惊地看着桓景,说不出话来,他们永远不能理解,桓景一个异乡人,是怎么知道家主去琅琊王那里准备当官的事情。
桓景的推理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晋朝人,自己又在原时空有所耳闻,那么多半是个政治人物。既然是未来的政治人物,这个档口前往江东,除了求个官职,哪还有其他的事?
这帮人家主去江东为官,却反过来指责自己接受晋室官职,真是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还望景兄谅解”,帘后的那个声音缓缓说,“其实我们也只是希望试探一下你对晋室的态度。”
想来丝帘背后那个女人也是桓彝的亲属,大概是姐妹或者妻子之类。之前这四人对桓景就接受晋室官职的行为一番痛斥,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过分了。
而这四个老者作为庶支,对自己一番痛骂,其实更多是指桑骂槐,劝谏自己家主不要和晋室合作的意思罢了。桓景心想,虽然他们表面对女主人恭恭敬敬,内里却暗藏心机。
“我不是出身于桓家”,那女人继续说,“不过,我确实能理解桓家人对晋室的心情。”
帘帐被缓缓拉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走出,身后两个侍女紧紧跟随,仿佛在看护一件宝贵的瓷器。她身形丰满,面容和善,脸上仿佛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所以,无论是景兄您,还是我丈夫桓彝选择入晋室为官都并非易事。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丈夫何尝不是?
“他并非今日才入朝为官,之前就在司马越军中担任过骑都尉之类的小军官。三个月前,又前往江东去寻求官职了。”
原来是桓彝的夫人,怪不得之前那四个颐指气使的长者会对一个妇道人家如此恭敬。
“对了,我是桓彝的妻子孔氏,单名为宪,小字意映。我丈夫应该与令尊同辈,你就叫我婶婶吧。”
这婶婶倒是分外年轻,看起来和自己是同龄人。
“夫人能理解桓景就好”,桓景行了个礼,“我此番前来,正是希望你们能够弃暗投明,反对张平所部。没想到你丈夫已经走在我前面了。”
她向桓景微微欠了欠身子,却没有下拜。桓景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微微拱起,大概是有了大约四五个月身孕。
不久她让四位长者退下,却把桓景拉进卧房密谈。
桓景看了一下四壁,装饰简单,但是却四处挂有书法,想来这夫人也是个读书人出身。
“入晋室为官,这其实是我丈夫一个人的意思,四位叔伯并不同意。如果不是你此番将道理说通,他们估计还会继续反对。”
这么看,桓彝夫妇还是站在晋室一边,这下桓景彻底放心了,于是将自己联合谯郡诸势力,将张平驱逐出谯郡南部的计划,与孔夫人细细说了一遍。
夫人自然是全盘答应:“另外,你也不必在意四位叔伯,他们只是为了桓家好,但是是听得进道理的。”
如果听不进也无妨,桓景心想,新军的大棒会教他们做人的。
接下来是一些合作细节,两方在大方向上一致,细节自然谈起来很轻松。张平对于谯郡南部的控制相当虚弱,完全靠军力威压。如果桓景能和张平达到对峙的态势,那么谯郡南部的这些坞堡主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倒向桓景。
既然合作的问题谈妥了,桓景更想了解一些私事,尤其是桓彝其人其行。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但既然是他脑中有印象的名字,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不过,彝叔之前到底是什么经历?按理说,他和我母亲一般大,为何这么晚才娶妻?”
孔夫人将桓彝的过往细细说来。原来直到桓彝三岁,龙亢的桓家嫡支才摆脱了被通缉的身份,桓彝的父亲桓颢被迎回坞堡,由晋武帝赐还被没收的土地。
但好景不长,桓彝7岁那年,桓颢就染疫辞世。于是桓彝就由他的四位庶支叔伯带大,长大后他自然是兴致勃勃地选择去洛阳发展。
但到了洛阳之后,他才发现现实是多么残酷。他本来以为凭借谯郡桓氏的名望,能够闯出一番天地,但没想到人们对于桓氏都避之不及。
不光上司不待见,十几年下来,桓彝甚至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妻子,只好娶了同乡寒士的女儿孔宪。毕竟哪个世家大族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前通缉犯呢?
但为了家乡的宗族,桓彝只能咬牙继续在洛阳经受羞辱,历任各种小官,终于做到骑都尉的官职。
直到司马越暴死,他看出晋室在中原已经无能为,同时又听说琅琊王在江东招贤纳士。他脑子比桓弼灵活多了,借个理由匆匆离开军队回到家乡,完美躲过了在苦县的惨败。
听完孔夫人的描述,桓景叹了口气,看来这个时代,即使是桓家本家这种大族,背地里也是各种艰辛。
因为怕夜长梦多,待久了万一被张平的人发现就不好。桓景和冉良没有久留龙亢,而是连夜向北,终于在第二天回到白云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