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桓景回到白云坞,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一进入谯城地界,守候此处的斥候就迎上前来,并且遣人将消息还报坞堡。
斥候的效率还不错,桓景心中赞叹,看来之后得表彰他们一番。
进入谯城地界,桓景终于放下心来。一路上,他一直担心会遭遇突然袭击,毕竟那是张平的地盘。现在看来,自己多虑了,张平在谯郡南部的防务实在空虚。
不管怎么说,终于回家了。又可以吃上丰富多样的食物,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了。只是不知道燕燕伤好得怎么样了。
但越靠近白云坞,桓景就越感到不安——他骑在马上,遥遥望见,坞堡城头挂着几领白幡。一般有人去世了,坞堡上才会挂上白幡。
想来一定只是在哀悼在陈县死难的战士,和燕燕没有关系,他暗暗劝慰自己,内心却不住地往最坏的情况上想。为了救自己,燕燕被石虎刺中的那一剑虽然不是立即致命,但是这个时代的医疗可真不好说,如果伤口感染,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几天前在陈县一别,并没有解释清楚自己当初落跑的原因,当初主要还是震惊于张华是穿越者的事实,但却被燕燕理解成了轻薄的行径。现在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就将成为永远的遗憾。
当初临到分别之时,自己就不应该只是简单亲吻她的脸颊,现在要是天人两隔,当悔之无及。
想到这里,桓景猛地一挥鞭子,胯下的马奋力向前狂奔。一旁冉良不明就里,也只得加快速度,跟上坞主。
快马一路狂奔,知道坞门口才停下。门前的小卒正待打招呼,桓景耐着性子简单回礼之后,就向坞堡中议事厅狂奔而去——如果有什么变故,众人一定会在议事厅等着他。
一至议事厅前,只见大门敞开,母亲、桓宣、新军诸将都在议事厅中等候,唯独不见了燕燕,只有议事厅中央一架棺椁用白布覆盖着,分外醒目。
桓景呆住了,在台阶下停住,良久,才机械地走上大厅。
“这是怎么回事?”
“燕燕她......”王雍容欲言又止。
他环视众人,只见他们都是一副哀痛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仿佛吃了千斤的吊坠,只是不住地往下沉。快步走到棺椁前,他终于忍不住哀痛,趴倒在棺木上。他咬紧牙关,努力不哭出声,可是泪水却不住地流下。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当初是那样可笑,竟会因为燕燕是好友的孙女而拒绝内心的感情。这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自己现在的名字是桓景,从前的纠葛毫无意义——
唯有那份爱是真挚的。
那些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桓景眼前闪过:
初到这个时空,刚睁开眼时,和这个“受骗女大学生”四目相对。
见她会急救还有制酒,还有那奇怪的地中海式拉弦法,以为她也是穿越者。
去许昌时她矫捷的身手,和悠扬的笛声。
在宁平城假扮富商与姬妾时的调笑。
作坊表白时的落寞,与落跑的自己。
还有陈县的战斗,石虎卑鄙的剑锋,以及他们最后相见的场景。
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
见坞主恸哭,周围众人却一反常态地沉默。若桓景有心,此时当会觉得古怪,但现在他整个人都沦陷在情绪中无法自拔,自然不会去细想。
良久,王雍容才走到桓景身前,蹲下身子,轻轻抚着儿子的背。
她温柔地说:“好了,我们知道你的感情了。”
“不!你不懂!”
桓景带着哭腔吼出声来,脸却深深地埋着,不去抬头面对母亲。
又是一片沉默。
突然,桓景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不!我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感到一阵温暖扑上他的后背,贴在他后脸颊上,溶在他的心中——那个熟悉的声影抱住桓景。恍惚间,桓景觉得自己好像在天国。
他转身,抬起头,已是涕泪横流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燕燕,你,还活着?”
燕燕点点头,用手指轻点桓景的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擦拭着桓景脸上的泪水。她靠近桓景耳边,用小得让周围人无法听见的话语:
“我知道你不是轻薄之人,只是或许和我爷爷在狐狸国有旧,所以一时不能接受。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从前就知道,今日也证明了这一点。”
桓景紧紧地抱住燕燕,不顾众人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燕燕窈窕的身形。他要确认这眼前的美好是真实的,他想把握住眼前的一刻。
众人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坞主,和将来的坞主夫人,眼神中充溢着祝福。没有人愿意打扰他们此刻的幸福。
良久,桓景才回过神来:
“那么,这棺材里是谁呢?”
确实,如果真是另一个人去世了,在他灵前和燕燕互相爱抚,实在是大为不敬。
这个时候,王雍容满怀歉意地挠挠头:
“这是我的主意,只是为了测试一下景儿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她一边说,一边将棺盖解开,里面空空如也。
原来燕燕长久服侍王雍容,她早已把燕燕当做亲女儿看待,在桓景从作坊逃跑的那天晚上,燕燕向王雍容坦白了一切,所以她才设计测试自己的儿子;同时燕燕在白云坞和新军军中也早就颇得人心,所以大家也愿意配合,来演这出戏。
“对了,燕燕也把她的身世坦白了。他是司空张华的孙女,即使就门第而言,也绝对不输我们桓家。”
王雍容之前还顾忌过是不是儿子因为燕燕婢女出身而看不上她,所以又补上一句。
看着母亲,又扫视一遍周围微笑的众人,桓景有些哭笑不得:好啊!你们大家都算计我。
不过这算计是值得的,至少自己也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本心:原时空的事小,还是得真正把自己当做一个本时空的人看待。
他捧着燕燕的脸,凝视许久,终于当众亲了下去。四周一阵欢呼。
五天之后,九月十五日。
原先故弄玄虚的葬礼布置被撤下,坞堡内外急就章似的涂满了红色,之前治丧用的白幡涂红之后,就又挂上城头。
石勒还在向陈县进军,这个时节一切都得赶时间,一切都得从简,包括婚礼。
唯一说得上浪漫的布置是,按照燕燕的设计,坞堡内居民自发赶工,百余张孔明灯从坞堡内缓缓升上夜空。连谯城的居民,都能遥遥看见西边天空出现了异象,他们还以为是客星降临,是大凶之兆。
夜深了,在白日婚礼的喧闹后,桓景与燕燕坐在床头。窗外孔明灯星星点点,盖过了那一圆满月。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了。”燕燕痴痴地望着桓景,从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时是缱绻的柔情。
桓景轻轻将燕燕的发簪摘下,放在一旁:
“是的,之后有什么秘密,大家都互相坦白吧。我也会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你。”
他接着就仔细地解释了一番什么叫穿越,明确地说明自己是未来来的人,只是不是一个时空。自己和赵渝,也就是张华,是什么关系。自己从前在旧时空又干些什么。
在燕燕看来,这些描述倒与她之前的狐狸精表述,没有本质区别。为了简单,她还是决定把桓景当做狐狸精就好。
“狐狸精,这一次算是小小地作弄了你,你会生气吗?”
桓景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盯着燕燕。
“你不会是想报复我吧?”
他紧紧抓住燕燕的手腕,坏笑着说:“没错,我现在确实是想狠狠地报复你......”
“......,干什么?啊......”
窗外的孔明灯星星点点,照耀着谯城西面的大地。
微风温柔地拂过大地上起起伏伏的曲线,蜿蜒的涡水在夜空下,孔明灯的映照中,被微风唤起一丝波澜。
晚风渐大,一阵又一阵的大风揉搓着河面,河边杨树呼应着风声,发出一声叹息,河面也因之涌起千般波涛。
渐渐地,晚风开始变得狂暴起来,将孔明灯吹散。一轮圆月高居中天,在潮汐引力之下,河水争着向上跃动,激起无穷的浪头,在晚风中有节奏地向两岸拍打。
几个时辰过去了,此时窗外的风声早停息,两人穿好睡衣,站在窗口。圆月正斜斜地照进来。
“今晚月色真美。”燕燕叹道。
“有你在,明月就在。”桓景看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