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豫州刺史’在谯郡司马那儿栽了跟头,倒跑来求我们来了,诚如先生所言。”
又一遍读罢小卒两日前递来的信件,石勒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向东望去,此时朝阳初升,东边天空上朝霞层层叠叠,分外明艳。
两万人马从陈县南下进入项城地界已经行进了数日,王弥的军队一直在其后紧紧尾随监视。孤军悬于敌境,仅仅靠着从陈县搜刮来的干粮度日,士卒都多少有些惶惑。
然而,有了刚刚那封信件,石勒就再也不担心了,张宾之前就说过,“张平被桓景进攻,一定会向主公求救。以此为借口,借道王弥,向张平处进发,是合乎道理的。”
今日他们就可进入汝阴郡,和张平会师。那么如此一来,准备军粮就成了张平要考虑的问题,自己不必再为此头痛。
何况他的军队里骑兵众多,如果王弥真的出动全军进袭,斥候也必能准确地预先报知。
说到王弥,石勒前几日就按照张宾的计策,向王弥送信,以作为客军调解王弥和张平为名,邀请王弥来自己军中一会,但王弥似乎不为所动。
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宾虽然足智多谋,也不是算无遗策。王弥何等狡诈之人,如何会被一个简单的鸿门宴迷惑?不过即使能借道将张平部彻底收编,似乎也还不错,所以此次南下也不算全无收获。
到了午后,东边的天际隐隐出现一支军队,大约有几千人。斥候来报,这正是张平率所部亲自来迎。
“军队就地扎营!”
这点姿态还是要做的,毕竟是张平来求他,那么得是张平自己来到营帐中,而非跑去他的营帐。
不过两个时辰,鹿角刚刚放上,大军便在平原上扎下营来,石勒军队布置有序,和张平散乱的阵势形成鲜明对比。
张平带着几个亲卫入营,石勒左侧孔苌支雄、右侧张宾程遐,早列坐在营帐南门等候。几个月不见,张平略显瘦削,头发也白了许多。他早就失去了先前在许昌要官时的意气,现在再次面对石勒只剩一副谄谀的神情。
“石将军可算来了,真是救豫州人民于水火!”张平的腰深深地弯下去。
“这些套话没必要讲”,石勒一挥手,“如果不是被桓景和纪瞻夹击,你们也不至于来求我是不是?现在粮草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我军自然可以接管防务,只是我军的调度你们得配合。”
“配合”这个词已经算石勒故意轻描淡写了,其实就是一切指挥权归石勒。
作为老江湖,张平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如果投降纪瞻,以之前自称豫州刺史的罪名,足够杀头了;而归附石勒这边,大不了就是出一些粮草,反正石勒也不可能跨过王弥的地盘来兼并他。
于是他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并吩咐左右亲卫献上事先准备好的珠宝等礼品。石勒看都不看,一边下令一旁小吏存入府库之中,另一边则细细向张平询问情况。
“寿春方向琅琊王的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水准?张兄你也算久历中原,说说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也就东海王偏师的水准,和将军你的部队没法比。如果将军你分配给我三千人,与我本部人马作为前驱,必能一战击溃纪瞻。”
石勒皱了皱眉头,这马屁拍得毫无水准,如果纪瞻的军队真有那么不堪,张平何至于来求他。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他心不在焉地向营帐西面望去,此时太阳西垂,忽见烟尘滚滚,戈矛相撞之声,鼙鼓号角之声自天而来。
“不...不好了,王弥杀来了!”营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呼声。
“快!备战!”石勒赶紧向手下吩咐下去,自己则仗剑前往西门压阵。
王弥的军众甲兵齐备,军容整肃,不输石勒本部,于石勒营前分方阵一字排开。王弥骑在马上,身边是亲卫环绕,身旁则是手下各营大将。
原来王弥手下分作八营,每营八千人左右,其中两营在入洛之前留在了青州,由曹嶷率领;而剩余六营一直亲随,直到一个月其中一营大将徐邈叛变,沿小路逃往青州,于是现在还剩五营。
“世龙兄别来无恙啊!”王弥在马上一拱手,微微欠欠身子。
见王弥没有立刻进攻的意思,石勒放下心来。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支军队,虽然杀气腾腾,但士卒面有菜色,看来项城这小地方,确实养不起四万大军。
“大将军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你前番就一直邀请我来军中一会,今日你就要出境了,作为东道主,岂有不送的道理?还望来军中一聚。”
石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没听错。王弥居然答应了自己的邀请。这次前来,竟是来赴宴的。
不过,王弥自然有他的底气。现在营帐外就是王弥的四万大军,如果贸然在宴席上动手,自己的两万疲惫之师必然当不过之后四万人的攻势。
正在石勒犹豫之际,张宾在他身旁耳语几句,他一开始是惊讶,嘴角渐渐抑制不住地上翘,不住地扳着自己的拇指。
他还记得小时候,按照部落巫师的说法,如果拇指向后扳能一直扳到手腕上,说明是在梦里。现在看来,眼前这一切居然是真实的。
“好,好!咱们就来做这个宴会主人,好好款待来客。”
于是王弥携百余亲卫及五营大将入营,在他的要求下,亲卫和将领都全副武装,佩刀入内。这一点,王弥石勒之间倒是心照不宣,两人周旋已久,虽然表面以汉国同僚相称,私下里自然会互相设防。
一个时辰后,已是戌时,王弥一方和石勒一方大员分两列入席。恰好张平在场,石勒也给他赐了个末位。
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没于西面平原,营帐中生起篝火,众人吃着烤羊肉,喝着石勒军中的存酒,在火光照耀下,脸庞上的光隐约不定,仿佛鬼魅。
酒过三巡,寒暄已毕,王弥开始试探着发问:
“征东将军近来南征北战,可是颇有斩获。连我们的老冤家苟曦,也折在了你手里,看来我这大将军的名号,是要让给你喽。”
王弥是在试探石勒的野心,现在名义上他是汉国的大将军,石勒不过是一个征东将军,但他很清楚石勒的军队实力在他之上。
“嗐,我就一莽夫,打了苟曦一个措手不及,捡漏捡来的。”石勒自然是先谦辞应付。
“话说,石将军你此番亲征,怎么没看见苟曦啊?”王弥敲着酒杯,不怀好意的问。
石勒饮了一口酒,将手放在膝盖上,箕踞而坐:“苟曦里通外敌,已被我斩了。”
“什么?”王弥故作惊讶,“私斩重犯可是大罪......”
“大将军莫非想把我解往平阳不成?”石勒半调侃地说,但语气明显硬了起来。
王弥软下声调,“哪儿的事,我现在还是大将军,自然会庇护兄弟的。”
见讨不着什么好,他将目光下移,换了了个话题:“这酒不错。”
“那是自然,无色酱香,所谓‘君莫笑’,这是新品种。”
王弥把玩着酒杯,又幽幽地问:“这酒是好酒,征东将军你可知道是谁家作的酒?下回我也去买些来,让部下痛快痛快!”
又是明知故问,石勒心想,之前王弥和桓景交手几次,想必已经知道桓景的酒整个豫州都有些名气,不妨就直接说来。
“这是白云坞桓景送我的。”
王弥佯装大惊,转而起立,震怒地说:“石将军,你怎么能向这种人买酒呢?桓景偷袭宁平城,害了我们好些兄弟。敌人的酒,再好也不能喝啊!”
石勒不答,双眼低垂,只是又用手刀从羊腿上切下一片肉,稍稍蘸了蘸酱,便塞入口中大嚼起来。
“喝酒!喝酒!”一旁诸将向王弥劝解道,王弥这才坐下,却将酒杯放在一旁,装作要和桓景势不两立的样子。
石勒见状,唤小厮给王弥上了许昌自产的黄酒,这才算终于将王弥安顿下来。
“征东将军,刚刚想到战死的弟兄,有些失态了。”王弥拱手道歉。
“不妨。”石勒又抓起一棵大葱,直接沾了酱就啃,又取来一棵递给王弥,“你要不要?这玩意蘸酱吃,香得很,还去羊膻味。”
王弥摆摆手,继续说。
“不过说到弟兄,我手下有一员谋士,名唤刘暾。之前向东北去给曹嶷送信,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回来。将军耳目遍及豫兖,想必有听闻过他的下落。”
石勒接过一旁小厮递上的羊肉汤,却不喝,只是先将大葱细细切成末,然后撒进汤里:“刘暾啊,是那个高高瘦瘦的,下巴上有颗痣的文士么?”
“对,对。”
石勒将羊汤慢慢搅乎着,“那个人呀,我听说他被桓景抓住了,大将军在桓景那边不是有探子么?你不知道?”
王弥的表情严肃下来,“慢着。你怎么会知道刘暾长什么样子?又怎么知道他被桓景抓住了?难道说,你和桓景......”
石勒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没错,桓景把刘暾交到了我手上。不过桓景这小子背叛了我,那倒是后话了。”
“那么,刘暾,人呢?”
石勒反手把刀往案板上一插:“被我斩了!”
王弥突然起立,怒喝一声:“你为何胆敢斩我的人?”
两侧五营大将拔刀出鞘。石勒身旁孔苌、支雄、支屈六等人亦拔刀,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唯有石勒依然坐着,漫不经心地吃着肉。
见石勒头也不抬,王弥拿起之前盛白酒的酒杯,往石勒脸上一泼。
接着王弥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霎时间,席后身影窸窸窣窣,只见王弥的亲卫们身手矫捷,霎时间便将宴席众人团团围住。
“石勒”,王弥指着石勒的鼻子,“我作为汉国大将军,来历数你的罪过。
“你罪有三。
“其一是先重用重犯苟曦,以为左司马,其后又不报朝廷,而私斩之。
“其二是勾结晋国桓景,私相贸易。
“其三是擅杀友军军师。
“有此三罪,天理难容,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石勒听罢,取来一旁手巾,拭去脸上的酒液,缓缓站起来:
“难不成大将军还相信汉国有朝廷?别开玩笑了。就刘聪那种人,连刘琨都打不过,如果不是手下有刘曜,他还在平阳吃狗肉呢!”
”噢!我忘了,刘聪现在没去洛阳。”石勒拍着脑袋,故作惊讶,“怎么回事呢?原来洛阳被你王弥给烧了,哈哈。”
王弥呵斥道,“大不敬!何况朝廷不能治你,我的亲卫一样能治!”
他环顾四周,筵席已经被王弥的百人亲卫团团围住。这些亲卫各个白衣银铠,与营帐外那些面有菜色的士兵不同,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石勒,我们现在确实是在你的营帐里,但你又被我的亲卫控制着,现在就是插翅也难逃了。还不快快认罪,我亲卫的刀可不认人!”
这百余亲卫是随王弥出生入死的精锐,其中多有奇材剑客,此时包围筵席,隔绝内外,石勒其他部众再要救援肯定来不及。
“何况,营帐外还有我的四万大军”,王弥呵斥道,“你的两万人马,在我四万大军之前,怕也是要作鸟兽散。”
石勒仰天长啸,感慨地看着王弥:
“王弥啊王弥,你我周旋半生,看来凡事终究是有个头啊。”
王弥冷笑道:“你以为感慨几句,就能救得了你的性命吗?”
“我不是在感慨我自己,我是在感慨你。”石勒将手指向王弥身后,“你以为,你的军队,就真的是你的人吗?”
这时王弥身后,四位大将同时戴上头盔,从怀中掏出一根红色羽毛,插在头盔上。只有一员大将,看向之前的同伴,惊慌失措。
而接下来,随着他们长官的动作,亲卫也多数掏出了红色羽毛,插在头盔上。接下来是一阵力量悬殊的厮杀,凡是没有插羽毛的亲卫与将领,全数被当场诛杀。
“王弥,你早已失掉人心了!”石勒长叹,“听听你部众的心声吧,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王弥老贼,你在豫州这地方迁延这么久,是把青州老家忘了吗?”
“你自己吃得白白胖胖,可军中士卒没有粮食吃,我们都在挨饿呢!”
“石勒能够击破苟曦,你却连小小的宁平城都打不下,被名不见经传的桓景挡住。我们怎么敢继续跟着你呢?”
王弥望着自己曾经的部下,不禁目瞪口呆。他知道部下对他有不满,但没想到多年相随的这些人,竟会出卖他。原来,早在征讨陈县之前,这些部下发现跟着王弥没有出路,就和张宾开始私相往来。
当时在陈县营帐中,张宾给石勒看的,正是和这些部将的往来书信。只是石勒一直不能确信这些的人忠诚,直到王弥前来,他们和石勒不断交换眼色,石勒这才放心。
于是,王弥将佩刀丢弃在一旁,身后的他的营中四将立马将他按在地上。
“王弥,你有三罪!”现在轮到石勒来历数罪行了。
“焚毁洛阳宫室,屠杀洛阳百姓,是为罪一。
“不遵调遣,私自前往豫州,是为罪二。
“到了豫州之后,多次试图刺杀征东将军石勒,是为罪三。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弥挣扎着抬起头:”没什么话说了,我王弥平生愿赌服输,死在你的手上,也算不枉此生。“
石勒不再言语,挥刀斩下去,终结了这位乱世枭雄。
“倒是个硬汉子。”他喃喃自语。
筵席上歌照唱、舞照跳。石勒军中没有美姬,只有北地出身的军士,带着北地杂胡的尖角帽,在胡笳声中跳着悲凉的破阵舞。这时,石勒回望筵席一角,才发现张平已经吓得瘫软在了座榻上,于是他端着酒杯走过去。
“喂,豫州刺史,你怎么看刚刚的事情?这可是你们豫州地界上的谋杀案!身为刺史你得管管。”
张平勉强坐起身子,但腰还在不住打抖,于是只好向前匍匐在地上。
“我张平......不才,之前在许...昌,有眼...不识泰山。”张平结结巴巴地说,“现在豫州刺史的官我不要了,当个汝...汝阴太守就好!并且愿意全心全意地作为将军前驱。“
“这还差不多”,石勒弯下身子,抚摸起张平的后背。
第二日,石勒让王弥的四位部将回到营中安抚旧部,自己则强行兼并张平部,然后也随之进入项城。
不过张平的七八千人还好说,收编王弥的四万人终究难度太大,于是石勒让王弥的军队暂时保持先前编制,留在项城安抚和消化降军,自己则写信让石虎调许昌兵力前来。
于是向东进讨桓景的计划暂时被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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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勒请弥燕于己吾,酒酣,伏兵袭弥,斩之,并其众。”《楚书·列传第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