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算是打赢了,但事情一件也没办完。
——这是第二天醒来,桓景舒展筋骨,望着窗外的大雨时,进入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昨晚差点抓住石勒这事儿,今日想想还是有些遗憾。战场上的事情,本就难以预测,。但桓景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呢:何况抓住石勒本来就不在他的目标之中,只要烧光楼船就算相当成功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还是募人才和观虚实。
如果不算士人,人才倒是发现了不少,比如邓岳一行船工,但是天知道能不能把他们拉过来。而士人中的人才,诸如王导、周顗之类,本来就位高权重。算来算去,只有堂叔桓彝是肯定被忽悠去谯郡的。
至于观虚实,自己确实见到了王导和一众江东士人,也亲身参与了战斗,明白了江东势力是个什么战斗力。但想来想去总觉得缺点什么:他来寿春这几天,连琅琊王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呢。
即使是走走过场,有些面上的事情该做也还是得做的,比如作为谯郡司马述职之类。但到目前为止,他连琅琊王的门都没有摸到。此前他也向司马睿写过信笺,但全部石沉大海。
这么一边瞎想着,一边梳洗完毕,他披上士人的长袍,正思考着下一步,突然院门门发出了吱呀一声,随后是一阵敲门声。
“进来。”
“桓司马,抱歉,没注意到你没关门。”
桓景抬头望去,院门处站立着的是周顗。
“原来是伯仁”,和士人们相处几日,桓景已经学会了像士人那样用字称呼人来拉近距离,“今日有何指教?”
“你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借兵么?之前五日一直在备战,想来没空,昨日战后我才向王府发函请求,没想到今日就回了。”
原来还会有人真把我借兵当回事,桓景对自己这个老祖宗一下好感倍增。不过仔细一想,他能注意到自己也是必然之事。
周顗从关中逃出,一路辗转流离,抵达寿春也不过是十日前的事情。同为南来的北人,肯定有一份同病相怜之情吧。
桓景道声谢,便顺手接来书函。
琅琊王的回复相当客气,也相当简约,夸赞了一番昨日火烧车船的功绩之后,便要桓景来府上一叙。
而另一封书函则附在琅琊王的书函后,里面详详细细地说明了觐见的礼仪要求。这种书函之前桓景在前往王导处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不过王导席上的名士们没人把这玩意当回事。
名士们一方面以门第自夸,所以需要这些形式来装点门楣,但另一方面,之前已经有竹林七贤的榜样,何况又正值乱世,于是实际操作中,大家又很自然地完全不拘礼数。
想来这封书函也不过是起如此,只是有些描述过分细致,语气也令人生烦。
比如进门鞠躬这个事情,本来简单地记一笔就行,这封书函里偏偏连神情也做出了限制,说什么要“如不容”,也就是说要表现得好像主人不让自己进入似的。桓景自嘲地笑了一声,琅琊王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啊。
还有什么“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不要站在门框中间处,也不要踩在门槛上。语气简直像小学老师在思想品德课上教小学生行为规范。
这让桓景忍不住看看到底是哪个迂夫子写的这玩意。于是他匆匆瞟了一眼落款,“从事中郎卞壸”。
便壶?桓景摇摇头,这名字也太不走心了,然后就把那份书简的细节抛在脑后。
在哂笑一番后,他整理行装,冒着大雨和周顗来到琅琊王门下等候。几乎是家仆一个往返的工夫,一个高瘦的年轻近侍就已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到,然后向两人一鞠躬。这近侍看相貌比桓景稍稍年长,言行举止都极为恭敬,除了面色铁青这一点之外,似乎是个好相处的角色。
看来即使是琅琊王府上,也没必要那么顾忌礼法,桓景稍一回礼,正要抬脚向前进。突然那年轻近侍厉声呵斥,吓得桓景一个激灵。
”桓司马读过书简了吗?“
桓景点点头,”如果没读过请帖,我为啥登门拜访?“
”不是,我说的不是琅琊王的请帖,而是那封附加的书简。你方才进门踩到门槛了。“
啊!桓景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一份”礼仪规范“,还有人真当回事?
”我以为江东名士素尚简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注重礼节。“
”那是自然,乱世之中,更应当以礼数约束自己。“这近侍毫不客气地回复,“本以为你桓家既为东汉大儒桓荣之后,应当约束自己,没想到也堕落至此。
”另外‘君子不以绀緅饰’。你低头看看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
桓景向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袖口处是深青色,难道这就是所谓绀緅?即使是王雍容,也从来没有教过这些东西啊。
不对,我这是被带了节奏,怎么开始反思自己错在哪里了?我才是客人,干嘛听这家伙的。
“这些礼数,自有主人裁决,你又是何人?”桓景反问道。
“在下乃琅琊王的从事中郎。”
“哈?你就是那个‘便壶’?”
“不是便壶,是卞壸,音同“捆绑”之‘捆’。”卞壸正色道:“去年令弟桓宣来建康时,说你稍逊文采,如今看来并非谦辞啊。”
“知道了,便壶。”
“不要叫我便壶。”
“好的,便壶!”
原来正是这呆头鹅写的“礼仪规范”,想来除了他自己,琅琊王府上也没人在意他的这套规矩。桓景便不理身后喋喋不休的卞壸,带着周顗径直走入琅琊王府上。卞壸在身后紧紧跟随。
琅琊王的行邸正是由之前周馥的都督府改造而来,形制阔大,一条小径连接正门和大殿,两侧是池塘和假山。一行三人走了些时候,才行到一处大殿下,大殿之上尽是些名士打扮的家伙。
坐在正中高台上的,想必就是琅琊王了。琅琊王看上去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留着八字胡,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还算是神清气朗。
琅琊王身旁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看样子倒是怪伶俐的,大概是原时空未来的晋明帝司马绍。身后则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对于这个时空的年龄,桓景其实是有些错乱的。毕竟古人十四五岁就能嫁娶了。至于燕燕之所以二十岁才出嫁,不过是因为她本来打算事奉王雍容一辈子。所以这姑娘到底是妃嫔还是公主,实在是不好说。
不过看她的状貌:削肩细腰,长挑身段,一双凌厉的眼睛顾盼神飞,看样子决不是媵妾那种身份低下之人。而琅琊王的正妃荀氏,司马绍的母亲,显然不可能是这个年纪。那么大概是公主吧……
他左右较远处则另有两个近侍,一位正值中年,一位则已经步入老年了,他们皆手执白圭,恭敬的站在一旁。
此刻他们正在清谈,见有客人来了,众人回望。周顗年少时就在洛阳知名,所以这些名士们大多认识周顗,但没有人见过桓景。
“伯仁,这位年轻人是......”琅琊王发问了。
“殿下,这是我昨日来函所提及的,谯郡司马桓景。”周顗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