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朱唇轻启,大殿之中香气逼人,若是寻常之人,或许早已意乱神摇。
但桓景本就是个多疑至极的人,方才注意力全在探知司马睿的虚实上。此时猛一松懈下来,突然面对一个女子,第一反应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目光移向一旁。
谁知道琅琊王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是否,不,是肯定还在帘后偷听。想到这里,桓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只感到郡主正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见桓景不说话,郡主慢慢靠近,简单地介绍自己:“我是临海郡主司马宣华......”
琅琊王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难道他两个时辰和幕僚紧锣密鼓的商议,就为了让这个弱女子出来当挡箭牌?
“桓司马为何不说话,是怕我吗?”
怕么?当然是怕的。
他不免想到三国演义中杜撰的,赵云攻桂阳时,守将赵范使出的美人计。俗话说:温柔乡,英雄冢。古今多少英雄折在美人手里,如今江东鱼龙混杂,虽然桓景名义上是琅琊王所表奏,实则在谯郡自行其是,司马睿要借联姻空手套白狼赚取谯郡,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正是最不该联姻的时候,首先就周边的形势而言,一旦自己和琅琊王联姻,就意味着在政治上彻底倒向琅琊王。
长安司马邺的朝廷情况如何,尚且不知;而幽州的王浚则心怀异志,另立了一位皇太子。中原残存的晋室势力中,琅琊王的号召力几近于无。豫州地处中原,自己是在几个鸡蛋上跳舞,可不能为了和王室联姻的虚名,就失去战略上回旋的余地。
而从人情上讲,此刻联姻也是最不适合的时候。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嫡妻的地位和其他侍妾天壤之别。如果联姻,那么郡主肯定不能做妾,就只能委屈燕燕。汉光武帝曾经就为了借用真定王刘杨十几万大军,娶了郭圣通为妻,即使是他早年引以为信仰的阴丽华,也不得不屈身做妾。
但且不论燕燕能不能做好阴丽华的角色,除了江东大族的部曲,琅琊王的直属兵力可真没有几万:在母家不能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的情况下,郡主这个郭圣通就能当得那么心安吗?
作为政治人物的思考结束,桓景这才又以个人的角度回顾一番。此时燕燕正怀着孕,如果此时还要争论嫡庶,肯定会伤心至死。作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伴侣,从道德上看,这是桓景绝对不可接受的选项。另外,桓景本来也对这个年纪的少女不感兴趣。
慢着,桓景一拍脑袋——这姑娘的话里有些破绽。
“郡主身处深闺,不才则身处偏鄙之地,郡主如何‘早就’听闻过我的姓名?”
他终于将目光缓缓移向郡主,望着桓景凶恶的眼神,她不觉浑身一颤。
“不...我......唉.....”郡主轻叹一声,挽了一下头发,不安地朝帘后瞟了一眼。
看来郡主也顾忌偷听者的反应,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郡主不必解释,方才只是开个玩笑”,桓景控制住表情,露出一丝笑容,“郡主所求何事?”
郡主涨红了脸,看来一方面是顾忌监视者的反应,一方面也在努力克制内心涌动着的情绪。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她抬头望向桓景。
“桓司马可有个尚未成家的弟弟?”
弟弟?桓宣难道认识郡主?
不等桓景作答,郡主快速地将一大串缘由说出来:
“令弟文武双全,去年出使建邺之时,清谈之名,名动江东。而不像江东的空谈家们,令弟又是难得的武将,且尚未婚配......
“我......请求随桓司马北返,嫁与桓宣。”
这番话听得桓景目瞪口呆,敢情这郡主却是奔着桓宣来的。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虽然外貌俊朗,但却透着凶恶之气,一张标准的反派脸。桓宣倒是儒雅清秀。在白云坞时,王雍容就常常说桓宣长得像桓弼。想来当年母亲之所以下嫁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外貌也占了很大因素。
但多疑本能又爬上桓景的心头:不管郡主此番话是真是假,对于司马睿来说,和桓宣联姻却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首先,拉拢了自己作为北方的藩属,又给了自己一定的自由度。其次,自己也不会以已有婚配为由拒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琅琊王此计算是在桓宣和自己之间插了一根钉子,如果日后自己要反叛,也得掂量掂量桓宣的态度。
但这些都是阳谋,如果明确拒绝琅琊王的求婚,代价显然更大。
“与王室联姻自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只是这事,舍弟或许还不知道吧。不能强人所难,还得让不才我说个媒才是。”
桓景故作拖延状,实则是在争取思考的时间。
“我与令弟早已相识,只要我亲自前往谯郡,以我对令弟的了解,他必然会答应的。”
这就避无可避了,桓景只好应允了这份婚事。
这时他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未来的弟妹,虽然正值豆蔻年华,还未完全长开,但从眉目之间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绝世美人的胚子。
桓景只是觉得奇怪,司马睿相貌普通,而荀氏虽未及谋面,但就司马绍的相貌来看,大概并不见得有多好看。那么这对平庸的父母,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的呢?桓景有些奇怪,但没有细想。
永嘉六年,二月三十日。
从淮河上的大战之后,大雨一连下了十日,依然没有放晴的意思,在大雨之中,一支船队正从寿春出发,他们将顺淮水而下,在当涂渡口暂歇,然后北上进入涡水。
这是戴渊的晋军水师,护送临海郡主前往谯城。舟船上满载着三千苟曦降卒,暂由阎亨率领,算是临海郡主的嫁妆。到了当涂后,船队将由邓岳和他们的船工接管,成为谯郡的水师力量。
桓彝舍弃了在寿春的园林,随堂侄北上,前往故乡。他算是想明白了,名士生活并非他的本愿,与其强装名士混迹上流圈子,不如回到故土保卫自己的妻儿与家乡。
而卞壸也向琅琊王请求辞去从事中郎的职位,去谯城做谯郡长史,所以也在船队之中。琅琊王本来就对这个礼仪专家不胜其烦,也乐得他离开自己的宫廷。
望着离开的船队,司马睿站在岸上,袖手而立,心中默念着:
“可不要忘了我的恩情啊......”
而此时船队的主舰上,随着水波的晃动,船舱中发出清脆的环佩声。司马宣华摒去众仆从,只留桓景和自己在船舱内——早先郡主便说过,登船之后,有要事相报。
见众人已去,桓景方才开口。
“当时在殿中,郡主定有隐情,只是顾忌令尊,所以才犹豫不发吧。”
“不愧是桓司马,察言观色真是精准。”
郡主扬眉说道。此时的郡主一扫在殿中羞怯的神态,显得英气逼人,原来之前怯弱,竟是一层保护色。
“那么,请问是什么事呢?”
“首先,我并非琅琊王的女儿......我不是什么郡主,而是公主!”
桓景一愣,现在就连皇帝本尊都在刘聪那里做着俘虏,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公主?
见他怔住了,公主挽了下头发,继续解释:
“我的父亲是惠帝,母亲则是羊献容,我是他们两人的独女,被封为清河公主。”
羊献容的女儿,桓景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庞:我就说司马睿生不出这么美的女儿。
“父亲被司马越毒死后,我母亲便带着我迁居弘训宫。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除了司马越常常派人来羞辱母亲之外,日子倒也还算安稳。”
“毒死”、“羞辱”,背后隐藏着的,是风云诡谲的宫闱斗争,不知道当事人当初是如何在惊吓和屈辱中度过的。但公主此时却平淡地将这些词轻轻吐出,显得波澜不惊。
看来她年纪虽小,内心早已锻炼得无比强大。桓景心中盘算,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成为傀儡的,那么她的这番话,并非出于琅琊王指使,倒像是发自真心。
“直到去年年初,窃国大盗司马越暴死,但洛阳也因为失去了守备而大乱,母亲预见到洛阳早晚会沦陷,便遣仆人将我送去江东。
“可惜母亲所托非人,那家仆是个口蜜腹剑之徒,眼见天下将乱,便想着如何将主人吃干抹净。他一出城,便转手把我当做奴隶,准备送往江东,卖给好价钱。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恶人带着我行至苦县地界时,刚巧碰上司马越的送葬大军被石勒追袭,全军覆没。这兵荒马乱之际,那恶人眼见去江东的道路阻绝,我卖不出去了,便起了歹意,在道边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直到有......一个好心的士兵路过,一刀斩了那个恶人。但那好心人也有急事,便将身上细软交付给我,自己则孤身返回战场。”
在说出“有”字的时候,公主稍稍停顿片刻。
“后来终于一路颠沛来到江东。那些细软早就花光了,只得寄住在一户人家里作奴婢。那家人凶恶异常,幸亏琅琊王出手相救,将我当做亲女儿收养。”
“对了,我也不叫司马宣华,那是我姐弘农公主的名字。我叫司马宣宁。之所以用我姐的名字,也是琅琊王为了防贼人觊觎,故意混淆外界的视听罢了。”
东海王和羊家是死敌,即使东海王已死,其在江东的余党尚有不少,所以琅琊王才故意用贾南风之女司马宣华的名讳来掩人耳目。
没想到司马睿竟心细如此。
桓景心中恻然,这公主的身世,远比自己想象中来得曲折。不过这乱世里倒也有好心之人,比如那个士兵,只是之后多半已经葬身在苦县了吧。至于司马睿解救公主,倒是很难说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奇货可居的心态。
公主一口气说完一长串事件,有些累了,靠在扶椅上。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担心你们认为我是琅琊王的间谍。你们放心好了,琅琊王于我是恩人,但你们是我的夫家,自当以你们的利益为首。只是以后你们和琅琊王若有纷争,我会尽全力调解。”
桓景松了口气,如果公主所言为真,琅琊王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不过,不才还是没想明白,为何公主要选择舍弟呢?”
“那当然是因为令弟姿容出众喽。之前令弟出使江东之时,我便和他相谈甚欢,因此倾慕。所以此番联姻,其实主要还是我自己的意思。琅琊王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看来长得帅是真的有用,桓景不禁叹道,当初让桓宣出使江东,倒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他看向船舱外的河面,心思旷然:有了公主这面大旗,自己就是绝对的正统,只要兄弟齐心,待击退石勒之后,豫州兖州一带的晋室势力必将争相归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