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前的一把大火后,洛阳成了一片废墟,然而随着时移境迁,流民渐渐如火烧后白蚁返回蚁穴一般,渐渐从各个地方汇聚到这个从前的首善之都。现在虽然城内依旧萧条,但破败的屋舍之间,已经有了不怕死的商贩,他们靠着向来往的军队贩卖粮食,竟然也勉强维持下来。
汉国的河内王,刘聪的长子,刘粲的军队就屯驻洛阳城中,暂时就靠着征收这些往来商贩的粮草勉强维持补给。但只有他本部的精兵能够享受这些,刘畅的杂胡兵团还有赵染的晋人军队都不得不到城外“征集”粮草,两支偏师一东一南驻扎,分别把守住轘辕关和伊阙关。
按照刘聪先前的安排,作为匈奴屠各部人,刘畅经验丰富且忠诚可靠,所以刘粲派他驻守离洛阳较远的轘辕关;而赵染兵多,又是晋人的叛将,刘聪对他放心不下,所以暗中嘱咐刘粲将赵染安置在离洛阳最近的伊阙关,名为拱卫洛阳,实则监视之。
刘粲本来就只在意享乐,所以自从到了洛阳之后,只顾修缮城中原先的晋朝宫室,并不在意军事。先前围攻荥阳的几次战役,都是由刘畅和赵染部执行,他自己带着实力最强的屠各部精兵,却并不亲临战阵,只是守在城中。
反正赢了固然可以获得功勋,多镀一层金;而输了,死的也无非是杂胡和晋人,对匈奴本部并无妨害。何况父亲刘聪之所以将他安排在这个地方,也正是因为料定此地并无什么战事,不过吓阻住李矩罢了。现在所能做的事情,无非打劫打劫过往商旅,这样看,此行和一场秋猎似乎毫无区别。
所以自抵达洛阳之后,刘粲整日沉迷于饮酒博戏,还有随身携带的歌妓。几日下来,他担心最多的,不是困守荥阳的李矩,反而是害怕部下两支异族军队的叛乱。
正是因为先前都抱着放松的情绪,所以当桓景抵达的消息传至洛阳城中,刘粲才分外惊讶:他握着来信,手不禁微微发颤,背上也冒出汗来:
“哪儿来的援军?这样敌军不就有万余人了么?”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因为不知这豫州的桓景深浅如何。到底是进攻荥阳,还是龟缩洛阳城中防守,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快去命另外两位将军来洛阳。”他急命传令官唤来刘畅和赵染。
不过半日,二将便疾驰入洛阳城中宫室,刘粲见到二人来到,喜得连帽子都不带,就跑出宫室来找他们:
“有二位将军在,孤不负忧矣。”刘粲满脸写着高兴,全无王家的尊严:“现在大家就合军前去荥阳,杀那些晋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王英明”,赵染赶紧吹捧道:“我军本来就多于贼军,而汉家军士攻战无敌,加以大王天威,必能杀得那伪晋弃城而逃……”
一旁刘畅皱了皱眉,他本来就看不起赵染这个墙头草,现在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反感他的吹捧。
“依在下之见,桓景早有准备,恐怕急攻并不能收获什么效果”,他抱拳向刘粲,打断了赵染滔滔不绝的夸赞:“反倒洛阳四面关河天险,足以自守。贼军远道而来,跨过数郡之地,恐怕粮草不济。只要守那么两个月,贼军自会不战而退。到时候荥阳的李矩就是囊中之物了。”
刘粲有些不满,回头掩面翻了个白眼:这手也伸得太长了。
虽说在临行前,刘聪嘱咐他要对刘畅言听计从,而对赵染则要多加防备。但在他看来,刘畅什么事情都要管,简直把自己当做了他父亲;而赵染说话则要好听得多,令刘粲十分受用。
刘聪命刘畅远离洛阳扎营,而让刘粲就近监视赵染的策略就此完全失败。赵染本来就熟悉甜言蜜语那一套,现在驻地又离洛阳更近,所以久而久之,刘畅和刘粲渐渐疏远;而本来是监视赵染的刘粲,却反而被赵染深深地影响着。
现在赵染见刘畅反对,立马上去一步,隔开刘畅和刘粲的视线,几乎要贴近刘粲的面颊,才将他拉到一旁,悄声说道:
“殿下,我有一条计策,足以使殿下得偿所愿。只是眼下人多耳杂,需要借步才能说清楚。”
刘粲赶紧屏开左右。刘畅知道赵染又要说什么谗言,但碍于体面,并未出手阻止,于是也被排斥在人群外围。
“爱卿有何妙计?”
“谈不上是妙计,但是却对殿下生死攸关”,赵染故作神秘。
生死攸关?刘粲立刻被这种话语唬住了,脸不由得贴得更近了:“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事情?”
“殿下,现在天子若是死去,会是谁即位?”
“大概是皇太弟刘乂吧,小叔文武双全,除去性格暴躁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缺点。”
“那么你小叔即位之后,你的处境会如何呢?会不会将你流放呢?”
刘粲哑口不能对,长久才挤出几个字:“小叔不会如此的。”
“当初秦始皇南巡,死于沙丘。死时在近旁的是胡亥,而在外领兵的是扶苏。这两人可是亲兄弟,可比你和你小叔要亲。但后来呢?在秦始皇身边的胡亥,在父亲死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发信逼死扶苏。”
赵染关于公子扶苏的隐射说动了刘粲:虽然不学无术,秦朝的史书,当初刘聪强压着他读过,所以这点道理,刘粲还是懂一点点的。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要成为第二个扶苏了。
“那么为之奈何?”刘粲声音微微发颤,看来是被灰暗的前途吓到了。
“殿下应该趁着这一时机建功立业,而只有发起进攻,收复大汉失地,才能在天子那里增加名望。刘乂守在平阳,反而不好积累战功,培养死忠。久而久之,殿下自然在军中有了支持。
“那么到了殿下军中威望极盛之际,这时候回平阳,凭借在此地锻炼出来的死忠,在天子服五石散不省人事之际带兵废黜皇太弟,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天下名望皆在殿下,下一个天子就非殿下莫属了!
“只是动作要快,如果像扶苏那样犹豫不决,就是取死之道。请殿下速去荥阳,速战速决之后返回京师,令尊敢不把位子让给你么?那么皇太弟又能奈你几何?”
赵染的话漏洞百出,且不论带兵返回平阳刘聪会怎么看,让刘粲独当一面,本身就说明刘聪刘聪希望刘粲能够成为他的继承人。但刘粲却听得频频点头,看来确实是被忽悠瘸了:
“赵卿所言极是,我军这就向荥阳出发,杀尽那些守军。这样顺利还师之后,待回到平阳,我不信我父亲不会传位给我。”
说罢,当晚洛阳城中屠各部精兵拔寨离开洛阳,前往轘辕关与刘畅部会和。而赵染则率部以协助放守的名义,乘机入驻洛阳。
正当刘粲在赵染的怂恿之下,全军向洛阳进军之际,在荥阳整顿军队的桓景,则接到了赵染的来信。他当众展开来信,却正好是赵染送来的密约。
信中赵染自陈当初只是因为胡虏胁迫,才不得不从贼。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之地,愿为新军效力,从背后捅刘粲一刀子,以献出洛阳之地。
“赵染何许人也,居然如此识大体”,斟酌片刻,桓景决定还是先问问李矩。这消息未免过分地好,这让桓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赵染此人,反复无常之徒罢了”,李矩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评价:“而且其人性情极端狂妄,没有节操。当初南阳王薄待了他,他就直接投降胡虏,引胡虏入关中。不仅杀死了南阳王,还使得刘曜一度占据长安。”
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唯独不可能胆怯到主动献出洛阳,此中必然有诈。
“所以此人决不可能投降?”
“那是当然”,李矩接过信件:“以我观之,洛阳虽然不比关中,但四面皆是关隘,而山谷之内,全是膏腴之地,此帝王之资也。我和赵染交手已久,这家伙怕是希望你和刘粲硬拼,吸引刘粲兵力,然后自己顺势反叛,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割据洛阳。”
这人……按三国杀的说法,岂不是一个内奸?桓景算是清楚了赵染的底细。
看来和赵染联合是不可能的,但背信弃义之徒并非不可利用。桓景思索片刻,给出了他的答复:“那行,如果事成,该多少报酬多少报酬,只是如果他再背叛我军的话,我们也要让他知道点厉害。让我们来个将计就计。”
原来赵染还存着割据自立心思,既然如此,反过来说,也说明他未被汉国信任。推理到这一步,桓景立刻构想出了一个历史悠久的方案——离间计。
“冉良,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把这封信转交到刘粲营中去,会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