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高肃竟然打算放了王浚,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放了王浚,要是王浚带着兵赶来追剿,那么事态就紧急了。可这毕竟是使团之首高肃的主意,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王浚见双手得到解放,第一反应就是向东逃跑,可刚想迈步就摔了个狗啃泥——因为脚上的绳索还没有解开。
“王刺史何其急也?”高肃弯下腰,扶起了惊魂未定的王浚。
“性命攸关,不得不急。”生死临头,王浚反倒愈发多疑:“莫非,老高你是假意放我,看我笑话么?”
“非也”,高肃举着匕首,正色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哼,无非是晋祚未终这些大道理么?要我放弃权力,门儿都没有。”王浚冷笑一声:“老高,我看你还是和八年前一样迂腐之至。若是我放弃篡逆,仍作晋臣,莫非你还会回到幽州投效我?莫说笑了!”
高肃自嘲地耸了耸肩:“王公以为,我当初离开幽州,就是为了这个?”
王浚自以为看破了眼前这个家伙,看来虽然高肃颇有勇略,终究还是像从前那样迂腐,他以为现在离死不远了,索性放声道:
“那还有什么呢?当初在邺城之下,明明取得大胜。你这呆子却非要告老离军,说什么要去阿妹家做管家,其实无非是看见司马颖那白痴受辱不忍罢了。”
原来八年前,成都王司马颖在荡阴之战中大败司马越,随后挟持惠帝,坐镇邺城,势力如日中天。
正当人人都以为司马颖必将永远成为皇太弟之时,乘着司马颖专注于与张方争权,对北面疏于防备,王浚携鲜卑、乌桓骑兵突袭司马颖的大本营邺城,一举击破留守在邺城的主力。司马颖自此势力由盛而衰。
那是王浚一生的高光时刻,幽燕铁骑自此名扬天下。但此战之后,作为王浚得力部将的高肃,却借着年老为由,悄然离开了他。
这时,高肃也低声笑起来,王浚见状愈发愤懑:
“笑什么!无非司马颖是宗室,我是庶子,你就是看不得卑微的庶子击败高贵的司马家人,就是看不得我应‘当涂高’之谶,自河北起兵,成为天下之主!”
“不”,高肃抬起头,面色略带悲凉:“我单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初在邺城之下,你做的孽还少么?”
“司马颖挟天子而令诸侯,我奉诏讨贼,如何是作孽?”
“破了邺城后,鲜卑士兵在城内干了什么?你做主将的怎么会不知道?不,你早就知道,只是为了借兵,所以才答应了那些野兽,是不是?”
王浚一时语塞。
原来,当初为了向段部鲜卑借兵,王浚承诺,一旦破了邺城,可以允许鲜卑人大掠三日。当然这是密约,作为部将,高肃全程都蒙在鼓里,只是到了邺城城破,去劝阻劫掠的鲜卑人时,鲜卑骑兵们才告知了他真相。
“鲜卑人是几乎屠了邺城”,良久,王浚才吐出一句:“可在你责备我之后,我不也补救过么?我后来就让鲜卑人把战利品都交出来,严惩私藏者……”
“你那是补救吗?”高肃打断了他:“乱世之中,人也是战利品。当初要交战利品时,多少鲜卑骑兵畏惧军法,竟然杀掉了私藏的妇人,你难道不知道?别装了!”
王浚自然清楚这些,当初严惩私藏者,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严惩劫掠,而是唯恐军中鲜卑人难治,敲打他们罢了,顺便再安抚军中如高肃之类的晋人。至于鲜卑人怎么处理那些“私藏”,王浚可从没在意过。
“那么,你打算为了当初这点破事杀了我?”
“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高肃面色不改:“我知道你想做天子,这我拦可不住,晋室已衰,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的条件不是忠于晋室,而是另一个事情。”
王浚这才想起来,一开始,高肃确实提过有个条件,只是他以为是忠于晋室,所以立刻反驳了,却没想到另有其事。可还有什么比天下归属更重要呢?
“老高说罢,反正我也是你砧板上的一块肉,你怎么说,我都只能答应。”
“那好,我提醒你”,高肃一字一顿地说:“幽州士民是你的根基,请体恤他们,而不要只是依靠鲜卑人。”
就这?王浚差点说出口来。憋了一会儿,才迟迟道:“我如何不体恤爱民?而那鲜卑人都是化外之民,现在不过是为幽州百姓看家护院的狗,平日敲打敲打,就听话得很,有何需要提防的?”
“你问问他们,看看你是不是体恤爱民?”高肃手指身后随他出城的幽州士族:“至于鲜卑人?等你回到蓟城,就应该明白了。”
在后方幽州本地人愤怒的目光下,王浚羞赧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此刻,高肃已经知道王浚即使有所醒悟,恐怕也积重难返,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人身上。那桓景常说一句话,“良言难劝该死鬼”,也不知道是什么三坟五典来的典故,眼下却十分应景。
可是,如果就此杀掉王浚,蓟城群龙无首。鲜卑骑兵在段末柸的带领下,手握蓟城最强的军队,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那么这样一来,蓟城必然落入鲜卑人的手中。
以段部鲜卑的脾性,当年邺城的惨剧,还会发生吗?高肃心中一凉,不敢想下去。
“王彭祖(王浚的字),只要你指天发誓,善待百姓,疏远鲜卑,我就放你走!”
王浚懒懒地抬起手,瞟向身后的幽州士族,这才不情不愿地指天发誓:“天地为鉴,我王浚此番回到蓟城,必然善待百姓,将鲜卑骑兵逐出幽州。”
“好!那我就放你走!”高肃将匕首一挥,隔断了王浚脚踝处的身子。
王浚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回顾道:“老高还是执意弃我而去?”
“我受汝外甥所托,如今各为其主,恕不能为君送行。”
王浚咬着牙,径往东方蓟城方向而去了。而此时高肃一声令下,司州的使节与幽州的逃人也纷纷上马,按照原来计划,应该是向东南,进入冀州刺史邵续的地界,然后从祖逖所辖的豫州回到司州。
但行动前不久,赵老六接到了冀州方面的情报,邵续再次被石勒击败,冀州动荡不安,看来如今东南面看来是走不通了。
众人商议之后,迅速了计划,尽弃辎重,沿着燕山向南,走太行山小道,以图尽早返回司州。
“高公,你知道王浚不会按你说的做,为何还放他走呢?”启程之前,郭诵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高肃向东望了最后一眼:
“鲜卑人天生如狼,但目前观之,他们还是王浚的狗。狗主人在,狗还不敢妄动;狗主人死了,狗就会恢复狼性,开始咬人了。所以不得不让狗主人多活一些时候。”
他随后长叹:
“不过,以我观之,即便如此,这狗主人也没几天可活了,我大概是此生再也看不到幽州了吧!”
逃亡的队伍一路平安,身后并无追兵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