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侯,石虎手下不过一两万人”,程遐与张宾不和,所以这一次也毫不例外地提出质疑:“而且少将军手下那些人都不是老营,不过是两年内纠合而成的一帮乌合之众,如何能守住枋头?”
“枋头能不能守,并不在于石虎有多少人,而在于祖逖、桓景之流愿不愿取之。”张宾并不偏头看程遐,只是躬身进言道:“自去年与汉主交战后,其军疲惫,此其不攻者一也;王浚虽为晋人,实乃晋室之寇仇,即便其邻刘琨也不会相救,又何况远在千里之外的祖逖,此其不攻者二也。”
“既然南边晋室注定不来进攻,而王浚秋季必然南下”,石勒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宾:“自蓟县以南,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王浚部下精骑居多,必能凌虐我军兵阵,吾辈又当如何是好?”
“既然无法守,则应当进攻!”
张宾斩钉截铁地做了个手势,引得一旁胡羯诸将窃窃私语。本来以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晋人老头,不过是一介谋臣,自当懦弱求稳,没想到竟然有如此胆魄,也不知是不是大话而已,毕竟张宾本人可没有领教过王浚的军势。
而对于石勒军中老营将士而言,王浚可谓是老熟人了;对于石勒本人,王浚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心理阴影:
永嘉二年的时候,石勒方在河北刚刚发家,曾经侵袭常山郡,王浚令大将祁弘领兵轻易击破。
次年,也就是永嘉三年,经过一年休养生息,石勒又吸纳了不少成都王司马颖的余部,势力重新壮大起来。于是他自以为兵马充足,再次进攻常山郡,王浚亲自带着鲜卑骑兵支援常山,最终在飞龙山又一次大败之,这次诸军几乎被打散,石勒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先前的部众重新集合起来。
自此以后,石勒再也不敢打幽州的主意,于是转而率兵南下,渡过黄河,张宾也在此时方才加入石勒军中。
石勒这一次又面对王浚,还是心有余悸,但既然张宾有计谋,那么多半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于是他仰望片刻,又问道:“可是右侯,我军本来就弱势,又如何能以弱敌强呢?”
“王浚军力所以强大,并非其能练兵,而在于其能统合鲜卑诸部,是不是如此?”张宾率先发问。
石勒仔细思考过去失败的经历,也渐渐回忆起来,王浚的本部军力并不算强,最可怕的还是王浚军中的鲜卑骑兵:“然也,其鲜卑铁骑悍不畏死,又都身着铁甲,我军军阵根本无法阻拦。”
“可是为何就王浚能够统合鲜卑骑兵呢?为何其他人就不行呢?”张宾又问:“我也是冀州人,王浚此人,我素有所知。其性贪虐傲慢,并不是能够礼贤下士之人。他自家百姓尚且怨声载道,如何又有能力统合鲜卑人呢?”
这个石勒熟,于是立马回应道:
“右侯有所不知,鲜卑人之所以站在王浚一方,倒是因为王浚有个好女婿,叫段务勿尘,乃是段部鲜卑的前头领。而现任辽西公,也就是段部鲜卑的头领,段疾陆眷,名义上是王浚的外孙。”
张宾摇摇头,并不答话,只是嘴角开始浮现出微笑。石勒以为张宾不懂,有些急了:
“他王浚与段部鲜卑本是一家人,而段部在鲜卑诸部中又为最强,所以非但同样是鲜卑人的宇文部要帮他,连乌桓、高句丽都听命于他王浚呢!”
可张宾听了此话,大笑道:“大将军,您也算纵横一世了,怎么如此天真?”
“我如何天真?”
张宾正色道:
“元康年间,晋室大乱,司马颖之流与惠帝乃是亲兄弟,尚且手足相残。如今王浚不过是段疾陆眷小妈她爹,论亲疏不过是沾点边,又如何能够使唤鲜卑人为他卖命?”
“许是鲜卑人比较死脑筋?只认亲缘?”石勒开始动摇了。
“非也?鲜卑人所以跟随王浚,无非是因为他们先前只知道能和王浚合作,而且跟着王浚确实能赢!”张宾点破了鲜卑人对王浚的奇怪忠诚之来源:“而王浚能带他们赢,就能带他们抢劫晋人;抢了晋人,才有钱有女人享受。否则以辽西贫瘠之地,又如何养得起段部的精锐骑兵呢?”
“右侯这些虽然听起来有理,但不过只是猜测罢了!”石勒还是有些犹豫。
“您以为我为何知道?”
“不知。”
“我是冀州人,先前在邺城,王浚怎样带着鲜卑人烧杀抢掠,我最清楚。而将军您在河北的……事迹,比起王浚手下的鲜卑人,倒是不及万一。”
石勒大笑,一边不自在地挠着脑袋:张宾倒是避讳了自己从前在河北抢掠的行径;而一听到抢劫,还比自己要厉害一万倍,他也立刻明白,那群鲜卑人到底跟着王浚得到了什么。
“可是就算鲜卑人是因为能赢能抢才跟随王浚。右侯,我还是不解,为何我军要主动出击?”
“我军出击,为的就是证明王浚不一定能赢,只要赢一次,鲜卑人对王浚的信任必然开始动摇”,张宾侃侃而谈,似胸有成竹:“而在第一次取胜之后,再以金钱美人贿赂之,鲜卑人自然会背弃王浚。”
诸将尚且以为张宾在说笑,但石勒心中已经渐渐明白右侯计策背后有着铁一般的道理,心里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明白了,右侯之所以说主动出击,而不是静守,乃是因为若是等王浚秋季再来进攻,其必然有万全的准备,所以我军很难一胜。
“可我军要的不过仅仅是一次胜利,那么不需等待其大军集合再来决战,而是抓住机会,打赢一仗,再宣扬四方,鲜卑人自然怀疑王浚,其军势自解。
“而若是主动出击,因为鲜卑主力尚在北方。仓促之间,王浚也无法集中所有的力量,必然命蓟城一支就近的鲜卑精锐来援,只要我们以众击寡,击退了这支鲜卑人,那么就获得了我们想要的胜利。”
张宾拱手行礼:“这就是我所以跟随将军您啊!”
诸将仍在疑惑,毕竟石勒手下自夔安以下大多数将领都是草莽出身,并不能跟上石勒和张宾的思路。而程遐等士人本来以为张宾只是在讨好石勒,心中不屑,所以并没有认真听张宾献策。此时见石勒居然采纳了张宾主动进攻的“鲁莽”建议,不禁目瞪口呆。
而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闯进中军营帐,见诸将正在议事,逡巡不敢进。
“进来!”石勒向外招手,并不在乎什么礼数:“有何事禀报?”
“……将军,广平郡坞主游纶、张豺,占据苑乡,拥兵一万,自称由王浚保护,拒不缴税。我们前一阵派过去的税吏,被杀了。”
原来石勒在襄国站稳脚跟之后,在张宾建议下,打算建立稳固的税制,广平郡刚刚投降不久,这一派过去的第一批税吏。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而这些坞主非但不交税,还把税吏斩了。诸将虽然没有听懂张宾之前那番话,但现在反而被坞主们的这一行为激怒,个个从先前畏王浚如虎,变得要踊跃出战。
如果没有张宾,石勒估计会忍气吞声,就这么过去。但既然右侯说要取得一次能够昭示天下的胜利,那么这未免不是个机会。
他走下座位,反向右侯拱手行礼,诸将愕然,头一回见头领如此识礼数。
“先前魏武北征乌桓,诸将多惧刘表,皆以为不可,唯郭嘉执意北上,故从之,遂大破乌桓,尽逐袁氏,以成帝业!而今,右侯就是我石勒的郭嘉啊!
“我意已决,出兵广平,进围游纶、张豺,待王浚来援,必能一举击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