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斩杀靳准使节后,当天召集长安城中父老,简短地哭祭刘聪、刘粲后,以刘聪为庄武帝,刘粲为悼厉王,各立牌位。接着当晚祭祀方毕,又在城中举行了登基仪式,自立为帝,又立羊献容为皇后,卜泰以劝进之功为丞相,呼延晏仍为大司空。
随后他令卫将军游子远留守长安城,主要防备关中西面羌人可能的入侵;又故意让先前执意留守关中的呼延晏守潼关,以免呼延晏继续散布谣言。布置已毕,刘曜带着大军主力四万人立刻开拔,直奔河东而去。
当夜,在长安的最后一晚,刘曜来到羊献容的所居宫室内。红烛摇曳,刘曜与羊献容同床共枕,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双方的呼吸声交错着。
“若非夫人今日一言,恐怕部下都被呼延晏的谶语迷惑了。”刘曜回想起今天议事时的情形,感慨道:“将来此人必为我大患,然而我刘氏势孤,而呼延氏乃我匈奴望族,不可轻也。”
“无妨”,羊献容轻语:“虽然大司空有所不忿,然而其为匈奴者,与陛下一也。所以拿他守潼关,却是正好。他那点守军,也就在潼关自守有余,万万不可能据关中而造反。而若是桓景来打潼关,他作为陛下的同族,也不可能轻易投降桓景。如此可谓两全其美。”
刘曜搂住羊献容的头,喃喃地说:
“惜哉,自古以来,未有女子为丞相者,否则朕为帝,夫人为丞相,岂不美哉。夫人身为女子,如何有如此韬略?”
羊献容抚摸着刘曜的胸口,脸上并无笑意:“还不是当初身在冷宫之时,位处废立之间,外界风雨飘摇,而内心却百无聊赖,所以遍阅宫中藏书罢了。不过读书是一回事,当初洛阳那帮人精的所作所为,妾也都看在眼里,不过是那些家伙教会了妾权谋之术和人情凉薄罢了。”
听到这里,刘曜心中一酸,回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搂得更紧了,这条九尺大汉忽地坠下泪来:
“可惜当初光文帝召我回平阳,若是老奴尚在洛阳,又怎会有后来那些事情……”
羊献容用手贴在刘曜的嘴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反倒是难得地笑了一次:
“陛下如今万乘之君,如何自称’老奴‘?实在是不像样子。何况那些家伙,陛下攻入洛阳的时候惩戒过一遍,勉强逃出洛阳的,在长安又都被陛下送去了黄泉,妾还有何求呢?”
两人沉默下来。一室之中,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
刘曜的思绪回到了元康年间,那时他才二十岁,本来被叔父刘渊派来洛阳求学,结果当街与一京城纨绔子起了争执,他只一拳,就打得那纨绔子没了入气,于是被匆匆定罪,自己将要被诛杀,只靠了叔父的关系方才逃出,然而洛阳是回不去了。
如是流浪五年,其间他最远避难去过朝鲜,后来又在管涔山隐居,最后在惠帝改元永康,大赦天下,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罪过时,方才返回洛阳。然而先前因为自己叔父关系接近自己的那些朋友,早已身居高位,不愿理自己这个刚刚被赦免的逃犯。他只能在京城漫无目的地流浪,闲时靠着叔父的接济斗鸡赌狗而已。
那是寻常的一天,一个衣着朴素的士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经过他所在的斗鸡摊点,不禁长叹:
“足下身高九尺,长相英伟,想来并非凡人,在此间斗鸡岂不可惜?”
他当时一时语塞,竟不知何言。
“来我家做个家奴吧,我能将家学授汝”,那个士人伸出了手:“对了,我乃尚书郎羊玄之,今微服查访街市耳。这是小女献容,鄙人无子,所以自幼将她作男孩养,也颇读些经史。汝在仆役之余,亦可做我小女的书童,何如?”
刘曜一开始只当终于在洛阳找到了安身之所,自然千恩万谢,在羊家住下。可如是方才过了两年,煊赫一时的贾后被杀,这个小女孩竟然被选入宫中,做了皇后。而恩人羊玄之也一跃成为国舅,自己没有入宫,于是只是在羊府上做着仆役。
接下来就是洛阳轮番的战乱,在诸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之间,刘曜饱读羊家府库中的书籍,尤爱兵书。而羊献容和羊家的来往通信,也多由他奔走传递。
在那几年,刘曜也对这个恩人家的女孩暗生仰慕之情,然而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皓然如天边之月,又如何是自己这个下贱胡虏能够染指的呢?
太安二年,长沙王做上了辅政的位置,第一次认真地考虑将羊玄之作为国舅来拉拢。于是并不喜欢政务之事的羊玄之被迫做了侍中,卷入洛阳政治的中心,一年之内,羊玄之三度遭遇刺杀,都被刘曜救下,可是从刺客手中逃脱的羊玄之,却因为劳累过度,加上张方以清君侧为名向洛阳进军,终于又惊又累,死于精神压力。
这时,刘渊开始在左国城招兵买马,刘曜见恩人一死,而羊献容又在宫中,长沙王事之甚为恭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觉得京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念得了,这才离开羊家。
当然,刘曜离开洛阳不久,长沙王就兵败身死。之后再无一任辅政尊重过帝后。羊献容被看做红颜祸水,几度废立,其间张方之流甚至直接闯入宫中侮辱羊献容母女,后来战乱中羊献容母女走散,这些都是刘曜在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当自己以主将身份攻破洛阳,与羊献容重逢之际,他听说了这几年羊献容母女被轮番欺辱的事情,心中又是哀怜,又是愤怒。半是因为与王弥闹翻,半是因为愤怒,他竟将洛阳付之一炬。
泰山羊家式微已久,除了羊曼一支逃去了江东,羊献容在洛阳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然没有联姻的价值。当时自己手下的将士都不明白,为何以中山王之尊,会迷恋上这么一个“晋人老妇”呢?
有人说是羊献容有妖术,有人说是因为中山王要靠娶一个前朝皇后,来满足自己对晋室的征服欲;这些都是无知之论罢了。匈奴人中少有人知道自己在羊家寄食的往事,就算知道,这些蛮夷怎么会懂自己的感情呢?
刘曜怅然许久,心中乱流直涌,也不知该怎么停止住自己的感情。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床不远处几案上的一封信,他深呼一口气,皱了皱眉头,有些突兀地问了羊献容一个问题:
“我比起那司马家的小子如何?”
“晋帝纯质,性情温顺得像猫一样。”羊献容顺着刘曜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封信,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而那只是一瞬的事情:
“不过,这怎么能相提并论?陛下您是开创国家基业的圣主,他则是个亡国暗主,他连自己跟一妻二女四人都不能保护,贵为帝王却让妻女在凡夫俗子手中受辱。当时臣妾真想一死了之,哪里还想得到会有今天?臣妾出身高门世家,总觉得世间男子都一个模样;但自从侍奉您以来,才知道天下真有大丈夫。”
刘曜满意地笑了:“朕唯以夫人为念,当年张方欺辱过你们母女,朕打入关中之时,张方已死,朕就屠了张方的亲族。将来夫人若是找到了女儿,朕也会让你们母女团聚,哪怕司马宣宁是那个司马家小子的种。”
他幸福地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鼾声大起。
羊献容见刘曜似已熟睡,紧张地看了看几案上的信,又看了看刘曜睡得正酣的脸,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