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司马睿一封急诏送往乌衣巷,随即王导深夜被召入宫对事。
此次奏事是深夜,自然并非在殿上,而是在司马睿的寝宫内。王导立在门口方向,与房间中一排文臣相对。刘隗、刁协、戴渊等司马睿的亲信俱在,还有许多从前琅琊王府的中郎们。
待王导行礼毕,司马睿臂中怀抱着一只狸奴,抬头就是杀气腾腾的一问:
“丞相可知蛇公乎?”
“天子如此责问下臣,又希望下臣如何回答呢?”王导显得忸怩不安,再次下拜,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若臣言不知,则是欺君;若臣言知之,则纵容此人如此猖狂,亦是臣无为之过也。”
司马睿叹了口气,将狸奴交给下人,亲自走到王导身前,准备将其扶起。
“王茂弘啊王茂弘”,他下视王导:“我们相识许久,也算是故友了,闹到如今这样君臣互相猜忌的局面,又是何故?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呢?坦白地说话,有那么难么?”
王导不肯起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仲尼曰,君君臣臣。做天子的要有做天子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做臣子的样子。君与臣天然就有区隔。陛下方才与臣以尔汝相称,实在是让臣罪加一等。”
司马睿强笑着,想起自己和王导的往事,而如今如此隔阂,不禁唏嘘:“朕之所以以尔汝相称,就是念及昔日东海王帐下时旧情,方才如是。茂弘莫要拘束。”
“陛下若是那么信任臣,想让臣坦白,请先撤去幕后刀斧手,再来说话。”
司马睿脸色一红,手足无措,怒目瞟了一眼刁协,转头向王导温言道:“这是朕的不是,请屏风后的侍卫全部离去吧。”
屏风后一阵脚步声和金石相碰的声音,之后声音渐远,王导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沉默了片刻,说道:
“臣确知蛇公其人。”
“蛇公何许人也?朕只希望能抓住蛇公。”司马睿逼问。
“未曾亲自会面过,亦不知其名,听闻是元康年间京师大名士,如今满朝侨士皆以其为魁首。这人几次三番写信于臣,臣皆虚与委蛇罢了。”
司马睿回到座首,咽了一口茶:“那么你这个丞相,就不怕自己的手下被此人笼络,自己被夺权?”
“陛下不欲臣掌权已久,又何出此言。”
“咳咳。”
司马睿差点呛到,咳嗽了两声,不知该如何回应。和身旁的戴渊略略一对眼色,方才选择换一个话题。
“卿既然说少权,朕就自然会放权。今日请卿到宫中,是为了几件大事,然而为了这些事情,必须统合朝中各派,没有卿可办不成。卿可知北方之事?”
“臣听闻祖公统合三路兵马,于北方大捷,收复潼关、邺城,并围困襄国及广固城,石贼、刘贼束手。”
“卿身为丞相,怎可如此闭塞?”司马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襄国和广固已克了。”
王导再拜:“此陛下之福也!”
司马睿稍稍安心下来,原来王导的消息还要落在他的后面,看来王导是真的不问政事了。这样的王导,方才令人安心。然而眼下却是需要王导做事的时候。
“然而,祖士稚对另外两路军虽有控制,但并不稳当,桓景如何且不论,东路的徐州军发生了兵变,苏峻杀了蔡豹自任徐州刺史。而除了北伐军之外,王敦已经兼并荆州、江州,听闻亦有不臣之心。如今朕在建康一隅,放任各路诸侯进取,真如周平王一般。”
“陛下不想做周平王。”王导轻轻接过话来。“可是如今以建康禁军和京口编练新军的兵力,根本无法约束苏峻、震服王敦呀。”
“哼,就连这建康城的禁军,还被蛇公的人渗透了大半。”司马睿苦笑一声,露出惨然的神色:“如今天下几乎不是朕的天下了。
“今日召你来,就是为了商讨如何在内对付蛇公,在外对付诸侯罢了。”
司马睿终于算是点明了主题了。见天子如此坦率,王导叉着手思考片刻,突然说道:
“陛下不是还有祖公么?”
“自北伐以来,祖逖三番两次请朕迁都去谯城,这不是效魏武帝故智么?”司马睿摇头道:“何况就算祖公忠诚,却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况他名义上的下属都能够杀主官自立,这让朕如何相信他能约束住下属。
“这次北伐,于朕只是挣得了名声而已。”
王导接过话茬,亢声说:
“名声,只要名声就够了!”
司马睿再看王导之时,发现他一改方才颓丧的神情,眉宇之间一副昂然之气。他心里明白,那个王茂弘已经回来了。看来权力真的能够滋养人。他只是不知道,重新放权给王导,会不会重新放出一只怪兽出来。他迟疑片刻,问道:
“为何?”
王导微微一笑,开始在房间中踱起步来:
“所谓权力,不过是名分罢了。名分到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翻云覆雨。
“当年贾后不过一介女子,却能动摇天下,不是因为她手握强军,或是才能卓着,不过是因为她是惠帝的皇后,有这个名分,所以世人必须遵从罢了。
“而后来这个蠢女人身死,也是因为她杀了太子,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名分,然后就被群起而攻之。”
王导为何提起贾后,司马睿是知道的,当年张华为宰辅时,王导作为张华的门生,颇知当年事情的内幕。不过说来也奇怪,在贾后死后,贾后一系大臣都被处死,门生故吏也多被牵连,王导却顺利脱身,或许只是因为他出自名门琅琊王氏的缘故吧。
“贾后在世时,天下虽有纷乱之兆,尚属治世”,司马睿挥手反驳王导:“然而如今是乱世,兵强马壮者即可称王称帝,名分又有何用?卿不见当年汉献帝乎?”
王导停步,不假思索道:
“汉献帝乃一孺子,自然无法用好名分。可惜陛下正值盛年,空有名分,却不知如何利用,这样还不如汉献帝呢。”
“那卿说说,朕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靠名分重新恢复对诸侯的控制?”司马睿有些急。
“乱世者,天子无兵权耳。然而靠着名分,天子不需出兵,却能让拥有兵权之人互相消耗,然后再一点一点壮大手中的力量。待到天子之六军强到一定程度时,出兵讨平一二逆首,天下诸侯为了争夺名分,必然云集而响应,到时就能复兴大晋了。”
说起来容易,可是如何才能让拥有兵权之人互相消耗呢?司马睿知道王导是真心在献策了,可是却没有听懂:
“丞相不妨说得再详细一些?”
王导眼珠一转:
“陛下知道推恩令吗?抛开行将覆灭的逆虏不谈,如今之天下,诸侯强而朝廷弱,反而如汉初相似。若是强行削弱诸侯,那么陛下手上没有强军,必然自讨苦吃。
“可是诸侯也有手下,其中有自己心思的不在少数。比如这次苏峻杀蔡豹就是如此,可是苏峻的手下中,是否也有如苏峻一样的人呢?”
听闻推恩令,司马睿心中一动:“说下去。”
“现在北伐的各州牧除了本州之外,都连跨两州,正可以不需刺史兼任,封其手下为另一州的刺史。至于在荆州江州没有出兵的大将军,也可以分散其权力,让陛下亲信任江州刺史,改派大将军为荆州刺史。
“甚至,即使现有州郡,亦可做拆分。比如荆州,在当前的湘梁二州基础上,还可以继续拆分为荆郢湘梁四州;而豫州,也可以拆为南豫州、北豫州。”
“现在北伐大捷,陛下及祖公声望正隆,可以靠着名望强行推行,想来大将军上畏陛下和祖公,下畏部属借着陛下名分起事,也不敢贸然反抗。这样一来,陛下再派亲信前往制衡、监督分州事宜,那么威信不就重新建立起来了么?
“至于蛇公,侨士跟着蛇公,不过抱团而已,没有蛇公,也有猪公、狗公。只要陛下能够确立威信,重新在天下恢复统治,那么蛇公不过一虫豸耳。”
司马睿大喜。
从前他也想过分拆州郡的事情,可是担忧阻力过大而作罢。他也想过扶立王敦的部下,比如让周访、陶侃制约王敦,但都失败了。现在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一看,方才豁然开朗。
突然戴渊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司马睿喜悦的心情:
“丞相,可这样一来,会不会上下相争,天下大乱?胡虏未平就作如此打算,未免太早?”
司马睿一阵突然的高兴之后,担忧又爬上了心头,只好眉头一皱:
“戴护军说得不错,这样一来,北伐如何继续得下去呢?”
王导将头别向旁处,仿佛在嘲笑戴渊的愚蠢:
“能够让天下诸侯分权,天下才是陛下的天下。
“若是北伐败了,丢掉的不过是祖公的地盘;而若是北伐胜了,却不能分权,那么祖公坐拥河北幽燕并豫之地,外有桓景和苏峻以关中洛阳和青州徐州支持。到了那个时候,陛下猜猜,祖公会不会如同今日一样忠诚呢?”
戴渊正要反驳,被司马睿怒目一视,只能哑口不言。司马睿明显开始感到不安了:“茂弘见教得是。”
“至于祖公本人,臣昔日在洛阳参与金谷之会,也听闻过他的一些过往。当年祖公与故司空刘琨相约,说要在天下大乱之时,各据一方,不要会于中原。后来又参随长沙王作乱,并且与殿前诸将一起卖了长沙王给东海王。待到南渡之后,又与流民据京口,在南塘设局劫掠士族。
“这样一个人,可谓好乱乐祸之徒耳,陛下真的愿意相信么?
“当初太祖文皇帝征蜀,看似是为前朝,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威名。一旦蜀灭,接下来灭亡的就是魏了。”
太祖文皇帝,指的就是司马睿的叔爷爷司马昭。当初为了篡位,司马昭全力推动征蜀,这才为后来司马炎代魏建立了根基。
司马睿紧握着拳头,仿佛把祖宗社稷握在手中一般。拳头悬在半空中,良久,方才无力地落下:
“朕宁可丢了河北的江山,也绝不能断绝了祖宗的祭祀。”
座中诸人,刘隗紧闭双眼;刁协微微颤抖,他的指甲插进指缝之中。而戴渊面无表情,微微切齿。座中其余文臣,无一人敢于说话。
一个进来换香的宦官,此时正在擦拭炉身,忍不住发言了,那是一口河北的口音:
“这不就是卖国么?”
“竖子安敢妄言!拖下去,杖责三十!”司马睿被戳中痛处,怒道。
方才撤下的侍卫揭开屏风,将那个宦官拖入屏风之后。不一会儿,屏风之后传来叫骂声和哭喊声。座中有北来的文臣,不敢啜泣出声,只是垂泪而已。
“牺牲的是陛下的基业,还是祖逖、王敦们的基业,还望陛下三思。待重整朝政之后,再行北伐不迟。”王导缓缓道。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司马睿点头称是。
当夜,王导就拿出了一套分割州郡的方案。众人商议彻夜,将各州的主政人事,与派去监视之人安排妥当。
具体来说,荆州拆分为荆州郢州二州,分别以江陵和武昌为治,同时分拆豫州、徐州,为南北豫州、南北徐州。命祖约为北豫州刺史、戴渊为南豫州刺史;另遣周顗为郢州刺史、荆州刺史仍为原任。
至于南北徐州,司马睿决定让宗室司马羕去任南徐州刺史,北徐州就分给了蔡豹的侄儿蔡裔,一方面是安抚蔡豹旧部,一方面也是敲打抗命的苏峻。
而派去监督分权之人,则是原来琅琊王府上的各从事中郎,这些都是和司马睿从前一起议事的亲信。现在司马睿留在建康可以依仗之亲信,就只剩下了刘隗和刁协二人而已。
这些事情决定完,已经是天明,众人这才从宫中散去。刁协带着戴渊沿密道离开了。
而第二天夜里,蛇公所居的小屋之中,帷幕后面的声音如旧:
“听闻天子想分拆天下州郡,搞推恩令,可谓不自量力之至也。可速速遣使知会阿黑(王敦的小名),接下来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那么河北的祖公呢?”庾亮问道。
“不必知会,只是需要提醒士会(祖约字),让他早作打算。另外士会这人嘴不严,可要让他守住秘密。”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