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河水涌动。
南岸兖州的百姓早早地备好了渡船,祖逖先让随军的河北难民和军中年少者渡河,自携精锐和老兵扎营殿后。
面对祖逖结阵殿后,石勒的大军一时畏缩不敢前进,只是在五里开外的高处驻扎,远远派哨骑试探。哨骑回报大帐,具言祖逖军容整肃,若是急急攻之,恐怕伤亡甚大。
“哪怕伤亡惨重,也必须彻底击败祖逖,不然孤将天天担心他再次北上,到时候又要睡不安寝,食不甘味。”石勒决意向正在渡河的祖逖发起进攻,他转头问程遐:“王敦那厮进军到何处了?”
“据来信,王大将军尚在浚仪,浚仪已经围攻数日,尚未攻破。”
石勒戏谑地一笑,原来程遐这个家伙还是有些用。本来自从祖逖在襄国大破段末柸之后,他部下军中一片惊惶,都不敢南下应战,连一贯智计百出的张宾都束手无策,只是勉强答应去联络北方的宇文、慕容二部,让石勒做好成为公孙瓒第二的准备。
即便张宾万般劝说,宇文部勉强答应派兵支援,而慕容部的老狐狸慕容廆则尽数推脱,根本不发兵南下,所以即使祖逖的兵锋已经直抵易水南岸,在晋军攻略冀州的日子里,石勒使尽浑身解数,加上困在晋阳根本无法回援的一万两千人,也只凑出了五万来源混杂的兵马。
可没想到,自己一贯看不起的程遐却通过士人间的门路,在危急送来了王敦的信件,成为了左右胜负的关键。
在信中,王敦称自己将出兵豫州兖州,并向朝廷表石勒为幽冀二州牧;换取石勒退位赵王,追击祖逖,和不渡过黄河的承诺。此信件一到,石勒立刻振奋起来,虽然不清楚王敦为何会背刺祖逖,然而这种大好机会石勒自然满口应允——退位赵王、不渡过黄河什么的,随时都可以出尔反尔;然而对付祖逖,可是双方共同的利益。
于是石勒重新整编兵马,静待祖逖退兵。待到祖逖退兵之后,石勒方才找准时机,立刻率大军渡过易水,攻破北新城,随后长驱直下,靠着骑兵的速度优势,终于在枋头追上了祖逖。
“回信给王敦,说祖逖正在枋头渡河,孤将击破之,不给他留后患!”石勒在蓟城憋了半年不敢出兵,如今方才扬眉吐气。
看看石勒得意的表情,张宾再望向远处晋军军阵,见河北百姓扶老携幼随晋军南下,黄河之上,渡船往来不绝,心情复杂。
当初张华和他夜谈,若是天下有胡王出,当尽力辅佐之,劝谏其勿伤百姓,自己真的做到了吗?在河北屯驻之时,他先是献策石勒劝农桑,建学校;后来又助力石勒击败了王浚,除去了北方一大暴君。可是之后的事情,却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
几年下来,由于和祖逖征战,加之蝗灾肆虐,石勒不得不对当地百姓百般盘剥。除了笼络了一些首鼠两端的河北士人,自己先前在河北的治理成果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所以现在,他看到的是,河北的百姓宁愿随祖逖南下,在路途奔波中死去,也不愿在石勒的治下存活了。
自己真的跟对了人吗?还是说,除了自己,将来石勒身边再也没人可以约束石勒了?
想到这里,张宾决定还是不能让石勒渡过黄河一步,尽力放祖逖过河。他咳嗽一声,劝谏石勒: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之理。主公如今全取河北,然而威信未立、恩德未施,正是退而修内政之时。
“如今我军好不容易重新整编成数万人的大军,若是贸然与祖逖作战,恐怕损失过大,反而让王敦坐收渔利。不如我军驻扎于此,整训军队,将祖逖驱离河北即可,不必赶尽杀绝。”
石勒听闻此言,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前,不满地望向一边。他正想取得一次胜利来立威,见张宾不按他的意思来献策,心里满是不高兴。这些表情,都被一旁侍立的徐光看在眼里。
“右侯此言虽然保得万全,实则过于求稳了,反而不利于大势。”他小心翼翼地进言,斟酌着此句,尽量在不触怒张宾的同时,取悦石勒。
石勒听闻此言,果然大喜:
“徐郎不妨细说?到底是怎个‘不利于大势’?我军又该如何顺应大势?”
徐光见石勒喜形于色,知道自己这次又成功地讨好了石勒,于是趁热打铁:
“我军杂五族之兵,既有从前河北豪杰,更兼王浚旧部,全靠主公威信方才聚合在一起。如果没有一场酣畅的胜利,主公在军中就没有威信;军士们不相信跟着主公能够立功,如何愿意卖命呢?
“不如乘着祖逖半渡,击破其在北岸的残部。祖逖看似军队强悍,实则先前南下之时逃散大半,加之军中杂有百姓,根本施展不开,只要先以疲兵之计,再用铁骑揉之,必然大胜。”
石勒不喜“胡”字,所以徐光就说“五族”;而所谓“河北豪杰”,那自然是指与石勒一起从盗匪起兵的老营精兵。徐光说的,也不完全是谄媚之词,这些来源复杂的军士,全靠军功和战利品方能拧成一股绳。
自从祖逖此次北伐以来,石勒一直避战,军中多有不满。如今只是打下了一个北新城,根本满足不了军士们立功和杀戮的欲望。无论是徐光,还是石勒,都知道军队急需一场大胜。
张宾本来看不起从传令侍从擢升为郎官的徐光,于是轻蔑地反驳道:
“百姓不抚,则粮草不济,如何能在河北立足?”
徐光眼珠一转,又观察了一番石勒的神色,下定决心再冒犯张宾一次:
“右侯眼光还是太小。天下英雄,主公独忌惮祖逖而已,如今祖逖已经失败,王敦急于篡位,必然无心北面,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主公?
“主公之军势,当横行天下,何必拘束于河北一隅?若是河北无粮草,就让老营为军官,招募并州河北的饥民入我军中,去抢掠豫州兖州的百姓。如是则粮草何足忧也?”
张宾见徐光对抢掠百姓大言不惭,激愤道:
“徐光可斩也!若是抢掠,则必有杀伐。如果好不容易我军迅速收回河北,一路上没有掠夺百姓,收回了一点可怜的人心,你是在逼迫主公失天下之心吗?”
徐光心中忐忑,决定放手一搏,但表面上仍然大笑:
“晋之失天下,就在于吃饭的废物太多,而能种粮的地太少。河北并州的饥民嗷嗷待哺,如今已是深秋,春天因为战事误了农时,再种地已经来不及了,右侯如何力劝农桑、免除税粮,也不能在这个冬天养活那些饥民。除了抢掠豫州兖州,不才看不到任何出路!
“失的是天下草民之心,得的是三军将士之心!有粮草而无刀剑者,那就是天然的粮仓;有刀剑而无粮草者,则处处皆是粮仓!”
“休得对右侯无礼!”石勒佯怒喝住徐光,心里却大喜过望:“不过徐光说得有理,军心还是在民心之上,不得不察。吾意已决,即刻进攻!
“此外,这次进攻应当只是一个开始。一旦击破祖逖,那么王敦自然会收拾祖逖的残余。而我军可乘次机会,向司州进发,与留守晋阳的孔苌将军在河内郡会师,直入洛阳。
“诸君还有甚话要说?”
张宾叹了口气,不再辩驳。他知道,徐光只是石勒的传声筒,石勒心意已决,再怎么劝说也没有用了。
当日,石勒遣宇文部的弓骑兵围住祖逖在北岸的营地攒射,日夜骚扰,有时作势突击一下,但随即撤退,扰得晋军无法休息;殿后的晋军本来就人少,现在只能日夜不眠来掩护百姓和友军继续渡河。到了两日之后,虽然祖逖又撤回不少军队,和大部分难民到对岸,但留守将士们已经疲惫至极。
于是石勒趁此机会,下令全军进攻枋头北岸的晋军营地。留守在北岸的数千晋军虽然都是随着祖逖从京口起兵的老兵,意志坚定,然而几日的轮战下来,再也无力作战。加之石勒的老营全部装备了王浚和段末柸留在蓟城的重铠铁马,晋军在北岸的大营抵抗了一日便被攻破。先前被压制已久的石勒部下诸军今日得到了释放,杀红了眼,即使面对随军百姓的求饶,也毫不在意,只是肆意屠戮,抢掠财物。
殿后的晋军勉强将祖逖护送到岸边,送祖逖上了最后一批过河的船。遥望北岸,火光冲天,中间夹杂着哀嚎声,和羯胡士兵的大笑。祖逖跪在船尾,向北长拜不起。
最后一批晋军抵达南岸的时候,郗鉴将部众重新清点了一遍,相较于从邺城出发时的两万人,现在到达南岸的晋军只有不到八千人了。祖逖发放军粮,遣散了军中百姓,又遣散了愿意离开军队的豫州兖州军士。带着最后三千意志坚定的人马,向高平郡进发。
三日之后,急行军的祖逖和郗鉴抵达高平城下,遥遥望见城头竖着几面大旗,每面之上都书一大字——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