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石勒暗忖,轮战还真是一条以多欺少的妙计。金镛城城小,就算粮草足备、箭矢充足,可人力摆在那里;只要让城中守军像被熬鹰一般日夜不休,疲于奔命,自可在其最虚弱的时候,一举拿下。
他又斜眼打量了一番张宾,见他似乎有所不悦,担心长久来看张宾虽然有才,恐怕并不好用;而徐光虽然出的都是险计、毒计,却简直像摸透了自己的心思。如今乱世,哪能思考什么王道,什么长久之计,唯有眼前的实利为真。
于是接下来石勒改变了策略,催促士兵持盾前行,轮番到城下挑战,待得抵过一番射击之后,就迅速返回。而若是城上并不射箭,这些军士就卸下盾牌放一拨箭,然后再背盾而走。
石勒兵多,就让士卒分队轮番这样消耗守军。几番对射下来,守军感到情况不妙:
“桓太守,石贼似乎并不打算用攻城武器进攻了,只是这般消耗我军。”
“箭矢还够撑多久?”桓彝问。
“若是像这般接连不断地消耗,恐怕撑不过两日。”
桓彝遥望远处又一批躲在盾牌之后的石勒部下正在缓缓向城墙靠拢,叹了口气:
“先撑两日再说,除此别无他法。石贼就是想靠人多来消耗我军,这是阳谋。只要我军箭矢殆尽,必然趁我疲惫之时展开总攻。诸君分作两班,一班守御,一班歇息,不可虚耗体力。”
如是两军互射了两日,守军饶是有两把轮换,也渐渐疲惫。在互射之中,城头士兵也有不少在石勒的箭矢压制中受伤,有力再战的人数越来越少。
见城头箭矢渐希,石勒猜到守军要么伤亡惨重,要么箭矢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下令立刻总攻。
“可以攻城了!”
城外锣鼓声大动,号角齐鸣,石勒驱使先前在邺城一带加入的难民持盾走在最前,而老营军士在城下射箭压制。从城头上看去,城外的攻势简直如盾牌构成的海啸一般铺天盖地。
桓彝见石勒的先头部队已经接近城下,这才将手臂挥下,大喊:
“放箭投石!不要吝惜箭矢和石块!”
刹那间,箭矢像雨一样向石勒的先锋部队射出。虽然盾牌挡住了大量箭矢,然而还有有箭矢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倒了不少军士。
“流星!”
突然,石勒军中大呼。只见半空划过几个硕大的烧红的石块,那是新军搬到城墙上的简易投石器投掷出的石块。石块砸向石勒的先锋,哪怕再坚实的盾牌,面对这样的石块,也如同纸片一样脆弱。
难民并无纪律,只是怀着想要活命的心态加入石勒,只是被后军催逼,才先驱登城。面对密集的打击,很快开始丢弃盾牌,陷入混乱。面对逃窜的友军,老营士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逃兵者!可立斩也!”
然而石勒命令老营军士继续向前,一路砍杀逃兵;又渐渐命令先锋撤下,换上已经休整完毕的老营中军。于是守军一波箭矢飞石虽然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然而石勒阵脚依然稳固,军阵仍然向城墙靠拢。而此时,城中已再无箭矢了,老营的军士从容地开始攀爬城墙。
在桓彝的命令下,守军将一切能抛掷的东西——石块、转头、胡床——全部向下抛掷,又泼洒烧沸的粪水,不断有不少敌军尖叫着从城墙上摔下去。然而与先前的难民先锋不同,石勒的老营训练有素,即使伤亡也不能让其停止前进。
终于,连石块也没有了,城头的士兵则换上了近战的兵器,准备决一死战。不一会儿,石勒的士兵就在金镛城南侧打开了一处缺口,城墙上的士兵越聚越多。
此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月升上天空,然而石勒不打算收手了,他势必要拿下此城,哪怕是为了颜面和威信。于是借着月光,两军在夜晚的城楼上继续展开激烈的搏杀。城头狭窄,不断有尸体从城头抛下去,在城墙下堆成了一个小坡。
石勒军呈三面进攻,将新军向北楼挤压。夜开始变得漫长,新军且战且退,陆续丢失了南侧的城楼,中央的城楼。
在中央塔楼失陷之后,眼看阵势有崩溃的风险,桓彝亲自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又向前反冲锋一阵,这才勉强稳住阵脚。然而此时他也已经身被数创,手臂酸痛加上失血,他几乎要昏过去,只是靠着一时意志强撑着。
混战持续了一夜,鲜血深深地埋入金镛城的石砖缝隙之中。
两军一直战到拂晓,天空微微发白,此时尚有一座城楼在新军手上。桓彝已经被护送回了城楼中包扎,他肩上、腰上都有伤口,然而最疼的还是背上的创口,那一支箭是带着血肉剜出去的。
“太守,城中井已失,这是最后一点水,先喝一些来养养精神。”
“混账!将水递给前线的将士!”桓彝面色发白,然而咬着字说:“取纸笔来!”
亲卫哭着递上纸笔,桓彝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了几行字,就将信纸仔细地叠好放在几案上。他随即换上普通军士的铠甲,然后小心地将信纸取来,插在铠甲和衣服之间。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拖着刀向两军交战处走去。
石勒的先锋在支雄的带领下,杀红了眼,一路登上了金镛城北塔楼。此时守军几乎死伤殆尽,唯率数十人守着塔楼最后一角。
“将这帮晋人杀光,一个不留!”两日前痛失爱子的支雄已经陷入杀戮之欲的漩涡,不断地咆哮着。
“支将军,需要留个把舌头么?”一裨将进言。
“怎么?”支雄嘶吼道:“你敢不遵我命令?”
那裨将赶紧闭嘴。随后支雄一人当先,杀向最后剩下的数十晋军,他的亲卫也随即跟上;而这些晋军残兵也毫不示弱,借着城楼的地势拼死抵抗。每一个新军士兵旁边都留下了一到两具石勒老营兵的尸体。
随着支雄将刀刺入最后一个对手的胸膛,四周都安静了。
得胜的石勒老营沉默了。他们也损失惨重,没有欢呼的心思,只是长舒一口气。
过了半晌,支雄才反应过来:“桓彝呢?桓彝呢?”
支雄赶紧上报石勒,石勒一听桓彝走失,也皱了眉头,赶紧发动全军在金镛城内搜查。这才在北塔楼发现了桓彝的衣冠和铠甲,都整整齐齐地叠在塔楼的一角。
人呢?
如果是活着,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如果是死了,那么尸体在哪里?石勒这才想起支雄为了泄一己之愤,竟然没有留下哪怕一个俘虏,不禁大怒。但将支雄斥责一番也无济于事,只可惜一个情报来源就这么失去了。
石勒带着军队重新在洛阳空城中整备,若有所思。这时突然有斥候从城西而来。
“不好了,城西有大量晋军出现!”
“数目几何?”
“不好说,恐怕有数万人,且有骑兵。”
石勒大惊,城西?大量军队?只有可能是桓景的主力。石勒本欲在洛阳立足,然而此时方才结束大战,士卒疲惫,军心不稳,又不知对方底细,石勒陷入了犹豫。
此时石勒的主力只有一半在司州,石虎尚在河北镇压各不服的坞堡主。
“若是虎儿在此就好了。”石勒捋须道。
“洛阳乃空城,四周又无人烟,得之无益,简直如鸡肋一般。”张宾劝谏道:“现在主公已经攻克金镛城立威。不如毁洛阳及金镛城守备而去,在河边另立防线。否则,粮草将尽矣!”
石勒还想继续进军,回望徐光,希望他能说出一条妙计。然而徐光并无主见,见石勒也犹豫了,反而自己也不知怎么逢迎,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右侯说的是。”
见两个谋士都说要撤军,为了求稳,石勒仔细一想,似乎也不得不打消继续进攻的念头。毕竟仅仅是一千新军就让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也不知桓景的主力到底战力几何?
他哀叹一声,就下令部下连夜先退至孟津,去到黄河北岸重新整顿。因为走得仓促,甚至连战场也没有来得及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