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若是石勒早几日攻克洛阳,恐怕已经顺利在洛阳城下整顿防务,建立起补给。而若是桓彝弃守洛阳,那么在行军之中就连难民的队伍,也会被一举击溃。
正是因为桓彝在金镛城撑满了十日,才熬到桓景的军队来洛阳,石勒准备不及,只得暂且撤回河内郡。
在大破刘曜之后,桓景接到桓彝的求救信时,刚好是石勒兵临怀县的同一天。
在他退军至临晋,好不容易说服凉州军队一起从临晋出发,经过六日行军两百里,直至潼关后,方才又接到桓彝的来报。在信中,桓彝称已经送出去最后一批难民,正在收兵至金镛城,准备做决死抵抗。
桓彝写得如此决绝,想来石勒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说不定此时桓彝已经开始和石勒交战了,桓景决定不在潼关整顿兵力,而是急急以应洛阳之急。
又过了一日,在到达弘农之后,桓景和王雍容及燕燕带领的第一批家眷难民会和,这才知道王敦突袭豫州兖州,与祖逖在河北失败的具体消息。于是他愈发心急,当夜就离开弘农,继续向洛阳进发。
弘农到洛阳,其间三百里路,都是山地,即所谓崤函道。新军和凉州军虽然只花了八天通过崤函道,在函谷关后与桓彝派出城护送的难民的军队会和之后,抵达洛阳城郊,然而已是迟了,洛阳已是一座死城。
城郊被砍伐殆尽的树木、烧为灰烬的房屋、残破的城墙,无不揭示着石勒刚刚撤去的事实。而待前锋缓缓走进城中,还能见到被填满的陷坑及护城河、石勒残留的攻城武器。在城西北角城下,到处是未及掩埋的尸体,还有深深插入地上的箭矢、散落的石块,和被丢弃的盾牌及攻城武器。空气中散发着腐臭气味。
桓景命众人驱散野狗,将胡服的尸体就地掩埋,而着晋军甲胄的尸体收集起来检视,这才进入城中。城下的尸体因为时间久远,多数面目不清。而城中越近北部塔楼,尸体越新,渐渐可以辨识,在最北角,城墙上的血迹尚且殷红,可知战斗结束并不久。
桓彝部下的军队开始辨认起战友。一千余人全部战死,其中唯有不到三百具可以辨认出姓名;而在城墙内外则留下了两三千具石勒军队的尸体。
桓彝的尸体也被辨认出来,他穿着普通士兵的甲胄,在金镛城北塔楼身受数创而死,之所以如此,显然是不想被石勒俘虏。桓景见状,叫来随军而来的家属——孔宪和桓温。孔宪当即哭倒在地,几乎要接不上气来,而桓温方才五岁,不知生死之事,也辨认不出满是胡茬,满脸血污的父亲,只是见母亲大哭,也跟着哭起来。
三军大恸,连旁观的凉州将领阴元和韩璞,也暗暗垂泪。桓景让军中入殓者整理桓彝仪容,准备以公侯之礼下葬,这时入殓者忽然从桓彝的甲胄中摸出了一封信。桓景赶快命人念起来。
“桓景吾弟。王敦不救,孤城围逼,身被数创,至于今日。自分不得脱,当取义成仁,然身后之事,不得不托与汝。”
桓景听出来,这大概就是桓彝在换上普通士兵甲胄,做最后一搏前写的。桓彝是自己远房族兄,临终前还是叫了自己一声弟弟,并且将身后事交付给自己。
“于公,则朝廷不可亲,王敦不可信,前有朝廷乱命,剖分州郡,伤功臣之心;后有王敦窃国,袭取豫兖,不救司州。祖公蹉跌,洛阳倾覆。望弟永记祖公之事及为兄之仇,切记、切记。”
在读到朝廷不可亲时,朗读的主簿愣了愣神,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桓景怒目而视:“读下去!”那主簿这才继续诵读。
桓景可以想见,在石勒进逼的时候,桓彝是怎样向一郡之隔的王敦连续发去求救的信件。然而王敦忙于接收豫州兖州,又不愿与石勒交战,哪儿会想着回援洛阳。
至于朝廷之事,桓景也终于明了了,朝廷原来一直像防备王敦一样防备着祖逖,这次削去祖逖的豫州刺史之位,是导致王敦趁机进占豫州兖州的直接原因。
“于私,则兄虽将无愧祖宗于九泉之下,然尚有孤儿寡母存世。吾子温,方五岁,愿弟收其为螟蛉,待之如己出,教其识字习武,以报兄仇。吾妻孔氏,贤淑持家,吾无恩德,未能常伴之,愿弟不吝纳其为妾,以抚温儿。
“今当决死,唯愿弟为兄报仇,斩石勒王敦之头,献于宗社之前,顿首!顿首!”
桓景回望地上对泣的孔宪母子,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之意。若是连桓彝的孤儿寡母都不能被照料,又如何能让其他将士放心死战呢?只是他还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礼教如何。
他刚待问时,卞壸发声了:
“桓茂伦战死金镛城,孤儿寡母尚需照料,此人伦自然之理也。惟愿使君推己及人,亦抚恤其余战死将士,及其父母亲眷。”
在军中,卞壸最遵礼教,又算是唯一的“外戚”。如今卞壸都强烈支持自己遵循桓彝托妻献子的遗愿,那么其他人也自然无他话说。孔宪于是带着桓温向桓景行父礼,桓温懵懵懂懂地跪下,大概是终于明白父亲不会回来了,又忽然哭出声来。
“不要怕,不要怕,我会像待伊儿一样待你。”桓景伏下身子,先安慰了两句,忽然正色道:“不许哭!你长大之后还要为父报仇!”
桓温抹泪称是,于是桓景自让母子归于家眷队伍之中,对其余的将士亲眷,也承诺抚恤。
是日,桓景集合了在金镛城战死的千余将士的尸首,葬于城北邙山之下,军中皆唱祭歌。此时,斥候传来消息,说在邙山以北发现石勒的军队,此时其军正在渡河。
虽然估计石勒已经渡过大半,再次进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然而鉴于此时群情激奋,桓景立刻决定趁着石勒撤退,击其于半渡,以振军心。于是派遣陈昭之、高肃,联合凉州的骑兵一同向孟津进发,行军一日有余,便在孟津追上了石勒渡河的殿后部队。
此时石勒几乎已经大半过河,还有数千余人留在南岸。在骑兵的冲击下一触即溃。大部分未经抵抗就做了俘虏。
待到桓景审问之时,方知这些都是从邺城被石勒裹挟而来的难民。石勒先让老营渡河,再让作为炮灰的军中难民殿后,以为万全之策。
桓景只觉气闷,若是杀了这些难民,那么会留下一个杀俘的名声;可要说这些家伙无罪,也不尽然,在金镛城之战中,他们也是冲锋在前,作为石勒老营兵的先驱。
他看着这些人,感觉可怜又可恨。考虑到关中尚缺人力,他终究没有下令将其尽数诛灭,而是押回长安再说,将来作为军中苦力来赎罪。
正当桓景拷问这些俘虏河北邺城一带情况,准备尾随石勒收回河内郡之时,突然帐外一阵号角声。待他出门之时,方才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士人,骑在马上,翩翩而来。
“司州刺史桓景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