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裴诜这个河东裴氏的族人,却和刘曜有段过往。
当年刘曜第二次攻克长安之时,手下军士正好逮住准备逃往凉州的裴诜。当时刘曜的大军正在城中劫掠,在城中游荡的几个匈奴士卒,看见这个士人带着细软准备逃出城,自然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只是他们碰巧撞上了刘曜,而刘曜又碰巧在前一天被羊献容劝谏入城之后不要大开杀戒。于是刘曜喝止住部下士卒,救下了裴诜,将其款待一番之后,送回了故乡河东郡的闻喜县安置。
刘曜自诩对裴诜有恩。眼下既然裴诜来投,必然是来报恩来了。他赶紧召裴诜入内,询问过后,裴诜果然说出了他的妙计:
“桓景兵多而杂,多是步卒;陛下兵少而精,又蓄有马畜;故不宜长久对峙,取胜之道,唯有偷袭!”
“桓景并非不知兵之人,怎无防备?”
刘曜将信将疑,倒不是怀疑裴诜的报恩之心,只是担心这个士人不知军事。
裴诜将身子前倾,异常认真地说:
“陛下只知桓景先前谨慎,却不知如今桓景在河东收买士人及百姓,无论良贱皆纳入军中,此正是军中法纪大坏之时。在下已经遣族人分散加入桓景军中,只等一声令下,就可在桓景军中夜呼,更兼放火。
“桓景的部下背井离乡,只要这么一惊呼,加上放火,即使不发生营啸,军心也会不稳。到时候,陛下遣铁骑直入其大营之中,岂不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如是,则可进一步追亡逐北,拿下整个河东了。”
刘曜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裴诜的建议。他不是没有怀疑裴诜的计策,但自己反正是以骑兵驰骋来去,按照上一次的经验,桓景军中骑兵不多,总不可能追上自己。最坏最坏的情况,无非事情有变,自己带着骑兵逃跑,而裴诜的族人全部被杀,自己再损失一些步兵而已。
只有骑兵才是自己的本钱,步兵大多是屠各部的老弱,只是来壮声势了。若是战死,也没有什么损失。
也就是说,自己这次偷袭,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想到这里,刘曜终于心安:
“那么,我们当何时相会?”
裴诜眼珠一转,走向一旁的河东地图旁,指着一处河湾:
“闻喜城南二十里,在涑水边上,有一处河滩,一条小河汇入涑水,名为洗马川。那里亦是裴氏族人的乡里所在。彼处离桓景大营不过五里,人马可以淌水而过。
“三日之后的夜里,臣自会在河滩边与陛下相会。陛下可以让军士呼臣“裴生”,臣在河边的斥候自会接应,然后按期在河滩边放火。只要看见河滩边放火,臣在大营中的族人就知道陛下来了,自然会夜呼放火。这时陛下再以铁骑蹂之,则何愁不胜!”
“善!”
刘曜厚礼送裴诜归去,随即厉兵秣马,准备偷袭。
三日之后的夜晚,天高月明,正是夜袭的好机会。刘曜倾巢出击,直抵洗马川旁,遣先锋试探水位。
裴诜所言不虚,果然人马可以淌水而过。而隔着涑水,隐隐可见河对岸的远处有火光,那正是桓景的主力所在。看起来,桓景全军隔河扎营,所以毫无戒备。
“此天佑我也!全军过河!”刘曜催促道。
匈奴军队依着命令全军次第过河,并无一人掉队。唯一的损失是因为沾了水,铠甲下的袍子变得湿重,不过这倒是无关紧要了。随即,刘曜的部下就开始按照先前的约定,四处喊叫:
“裴生!”
“裴生!”
一阵呼喊之后,河滩四近并无任何动静,静得可以听见河滩苇丛中的虫鸣。难道裴诜的计策已经被桓景发觉了?还是说,裴诜临时变卦,不敢为自己冒险了?
匈奴将士们也议论纷纷,他们担心的是自己已经进入了晋军的圈套,军心于是开始不稳。刘曜一阵迟疑之后,见桓景营中灯火通明,估计桓景早有防备,度量已久,还是不敢冒险突进,只得悻悻而去:
“全军撤退,先回涑水对岸。”
匈奴军心大沮,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拖着又重又湿的铠甲,又一次淌过涑水。正当匈奴军队一半正在涑水之中,一半正等待过河之际,一阵鼓角声突然从河滩旁的苇丛传出。
“是晋军!”
一阵带着火点的箭雨漫天而来,将夜空照得透亮。匈奴正在渡河的军队因为铠甲湿重,又被河泥所困,一时竟然迈不开步子,而身后已经有等待渡河的军士见势不妙,向河中涌来。
在涑水旁,刘曜的军士拥挤不堪,箭雨在其中造成了大量的杀伤。
随即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传来,伴随着唢呐声,晋军的步兵高喊着从苇丛中杀出,在夜幕的掩护下,数不清有多少人马。匈奴军士只知晋军势大,赶紧朝涑水中跑,河泥湿滑,一时不少军士跌倒在河里,亦有自相践踏者。
在撤退的人群,晋军的斧兵开始借着夜幕大开杀戒。刘曜的军士一时不便敌我,只知有斧头的必然是晋军前来突袭的部队,于是连带匈奴的斧兵也和己方厮杀起来。
刘曜在行伍之中四处奔走,还是稳不住阵脚。猜到自己是被裴诜背叛了,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己方的军阵已经濒临崩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快!骑兵来不及过河了,不要管步兵了,沿河北撤!”
见河滩已经被急于逃跑的步兵阻塞,刘曜心急,干脆丢了部下的步兵,让骑兵上马向北逃窜。
还好自己的主力全在骑兵之中,只要保住骑兵,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至于桓景那点孱弱的骑兵,刘曜在临晋之战中是见识过的,当初还损失了大半的战马。不过半年,桓景根本养不了多少马,也就是说,没有可能用骑兵追击。
——他此时还不知道凉州送给桓景万匹战马之事。
天色渐渐发白,已近拂晓,刘曜和部下的骑兵精锐人困马乏,只得让马匹暂时在河边休息。
歇了不过半晌,突然,从洗马川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南面的天空下,全是黑压压的骑兵。刘曜迟疑地向南望去:不可能,桓景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骑兵?
“陛下!快上马!是晋军无疑!”
有眼尖的侍卫已经望见了远处晋军的旗帜,赶紧劝刘曜逃命。
可这一喊之后,匈奴全军都知道晋军已经来袭。本来刘曜部下的河东军就不服刘曜,此时大难来临,自然是选择各自逃命。于是,还未及晋军追至,匈奴的骑兵早已四散奔逃,既有向北继续逃窜的,也有弃了甲向涑水河中跑的,根本没有殿后的军队。
陈昭之带着骑兵赶至先前匈奴军队饮马之地。原来他已经在此埋伏了一整夜,直到听见马蹄声,直到刘曜已经来到此处,赶紧叫醒了骑兵队所有部下,向正在歇息的匈奴军队发起冲锋。可没想到冲锋还未及阵前,匈奴人自己已经溃不成军了。
此时面对一触即溃的匈奴军队,晋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想哪里进攻。
“前方有把大黄伞,下面就是刘曜!”
有新军军士指着战场西面高喊,陈昭之向西望去,果然见到一把黄伞下,簇拥着不少人马。似乎匈奴骑兵也多往那里奔逃。
“那必是刘曜所在,不要管河里的敌人了,快追!”
陈昭之一路杀将过去,一直杀至黄伞下,砍杀了几个宦官之后,一槊刺倒了黄伞下身着黄袍者,立刻割了首级。
“逆贼刘曜已然授首!”
众人欢呼,而留在河岸上的匈奴军士见逃亡无望,也纷纷下马投降。晋军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就几乎歼灭刘曜的河东军骑兵主力。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匈奴军队从涑水弃甲渡河逃走。因为已经获得了刘曜的首级,又歼灭敌军主力,陈昭之志得意满,也就不再过河追击,而是赶紧本回大营,向桓景报功。
然而等到陈昭之大喇喇地将”刘曜首级“带到桓景面前时,桓景先是一皱眉,又唤来羊献容查验一番首级后,将陈昭之又叫了回来。
“这可不是刘曜!”
“黄伞下的,又身着冕服,被宦官围住,不是天子,还能是什么?”陈昭之委屈地说。
“刘曜不知道要逃命吗?你看此人,连胡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刘曜?明显就是刘曜让手下宦官假扮的。”
“兴许刘曜为了逃命,剃了胡子也说不定。”
陈昭之说得不能完全说错,确实剃了胡子反而不容易认出来。这时羊献容插话了:
“你看见的那人,身长几尺?”
“七尺。”
“看来是让那老奴逃了。”羊献容表情略微有些微妙:“……这也是天数,还请大将军继续北上进攻平阳。”
桓景一时也有些泄气,刘曜身长九尺,可惜陈昭之不知道。看来这个白云坞出身的猎户,还是需要历练,尚不足为帅才。不过不管怎样,刘曜的军马大半被击溃还是值得庆贺的。
另外,从抓获的匈奴败兵口中,桓景还获得了另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
祖逖父子被石勒送到了刘曜手上,此时估计已经押至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