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弗带着殊月出了城,在马车上,殊月讲了一个故事。
十五年前的殊月,还是南苏骠骑将军府的三小姐,她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如今的手握着十万骑兵的南苏四大家族之一的杨家家主——杨振亢。
那一年,她不到四岁,却是一个刚好可以将一件事记住一辈子的年纪。
她的娘亲只是杨振亢的妾室之一,她这个三小姐虽不受宠,时常忍受着正房的欺压,但衣食住行终究没有人亏待她。杨振亢是武将出身,那个时候的苏闫为了培养与老臣相抗衡的势力,大力扶持着新一代的将领,杨振亢为了保住杨家的势力,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付出在了军营里。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也许是娘亲受不了那样久别的日子,才会与娘家的表哥暗通款曲。”殊月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仿若是在讲述别人的过去。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父亲军中归来,气势冲冲地往母亲的院子赶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刚刚从军营回来就来看望我和娘亲。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我满怀着多日不见的喜悦迎上前,他却径直推开了我,僵硬的盔甲撞得我生疼,上面还沾着未来得及除去的尘土。父亲虽然是个武将,脾气也有些不好,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跟在父亲身后的,是府中的一干姨娘们,她们拖着碍事的裙摆,极力地想要跟上父亲的步伐,生怕就要错过一场好戏。那个时候的我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大着胆子跟了上去,一路到了娘亲的门前……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瞬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我看见我的娘亲和一个自称是娘亲表哥的陌生男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父亲将那男人拉扯了下来,娘亲的哭泣声在整个房子里回响,望着我的眼里满是惊恐,仿若面前的场景,最不该看见的那个人是我。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糟糕透了,我听不清娘亲的嘴里在说什么,只在转过身时看见门外一干看笑话的姨娘们,她们看着我的眼里不是怜悯,看着娘亲的眼里不是愤怒,而是嘲笑,是赤裸裸的嘲笑。
那个男人死在了父亲的刀下,娘亲被关进了暗房,我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自那日后,父亲便从没有瞧过我一眼,那一日是我所有安逸日子的最后一日。
几个月后,娘亲的肚子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府中的风言风语,从上到下的人都在跟我说着,跟父亲说着,我不是杨家的孩子。我跟娘亲受尽了冷嘲热讽,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眼里的神色从怀疑转为了愤怒。数日后,毫无意外的,我跟娘亲被赶出了杨府,没有一丝的犹豫。
后来为了生计,娘亲被迫嫁给了现在的继父,然而继父在得知娘亲的身子再也无法受孕后,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不仅嗜赌好酒,稍有不如意便对我们拳打脚踢,娘亲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年来,我恨过娘,恨她为什么不知检点,不守妇道;恨过父亲,恨他不留一点情面,为什么没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也恨杨府的所有人,恨他们的冷眼旁观,恨他们的冷嘲热讽。可是却从来没有真正问过娘亲,那一日发生的所有事……其实,我一直都相信娘亲的,可是她也真的生下了小玲,天知道,我有多愿意相信那一日只是一场阴谋,只是我不敢问,不想问,因为我真的好怕,好怕她亲口告诉我,那就是真相。
殊月的故事让上官弗终于看清了殊月真正的模样,原来她也独自承担了一段沉重的过去。马车上的人虽然镇静,但是她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慌乱,无论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相如何,她也不希望殊月因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随即握了握她紧握的手。
殊月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上官弗的眼神,她知道,她明白自己的坐立难安,也明白自己的故作坚强,是以再也无法克制地,慌乱地落下泪来。
“小姐,我害怕了!”
殊月的家在城外几里的地方,二人在一所茅屋前下了车,跟着殊月的脚步,上官弗向那座伴有哭喊声的院子走去,殊月似是听出了谁的声音,连忙跑了进去。
“阿姐!”一个和琉璃年若相仿的小丫头瘫倒在地上,满脸泪痕,殊月的出现让她看见了希望。
上官弗进院的时候看见殊月抱着她将她护在怀里,一旁站着的男人在抽打了几鞭后看清了面前的人,面露喜色,停了手。
“是小月啊,看见你,爹就有救了,这次回来可带了银子?”中年男子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着殊月是否带回了银子。
“殊月的月银前些日子已经托人带回了家,如今哪里还有银子?”
“没有?”许是不相信殊月的话,中年男子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真的没有。”
“没有!”男子又重复了一遍,手里的棍子却抽在了殊月的身上。
“住手”上官弗出声喝止了他,男子这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虽然穿得简单但中年男子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平凡。殊月也当即介绍了上官弗的身份,中年男子当即扔掉了手里的棍子,哈着腰道。
“小民无知,不知道是长小姐!”随即转过头对殊月责备道,“你这丫头,长小姐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娘呢?”殊月不觉着身上的疼痛,反而大声向那个男人问喊道。
“娘快不行了!爹他根本没有为娘请大夫,阿姐你快去看看娘吧!”殊月怀里的女孩哭喊道,殊月看着屋内的方向,当即跑了进去。
“求长小姐救救我,我不要去青楼,我不要!”上官弗正想跟进去看看,未及反应,殊月的妹妹便扑了上来,跪在上官弗的面前。
“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要将你卖掉了?”小玲这突如其来的一喊让殊月父亲有些心虚,当即辩解道并作势要上前打她,吓得小玲往上官弗的身后一躲,抱着上官弗的腿瑟瑟发抖。
因为上官弗在场,那男人也不敢再动手,举起的手放了下来,“长小姐,莫听她胡说,我是她爹,怎么会卖了她呢。只是我家那口子病得太重了,这花光了所有的钱……”
那男人搓着手自顾自地说着话,上官弗也没心情听他说下去,将小玲护在身后对着屋子里的殊月喊道,“殊月,快将伯母送上马车,带她去医馆。”
听得有人要替他送殊月的娘去医馆,那男人自然乐意,然而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回应,小玲也像是感受到了一般疯狂地跑进了屋内。
上官弗紧随其后,跟进了屋子,内里的情景一眼便扫到底,家徒四壁,四个字再贴切不过了。殊月说过,家里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为他父亲偿还了赌债,这些年皆是靠着她的月银、妹妹和娘亲为他人洗洗衣裳过活。
目光扫到殊月的时候,只见她颓然地跪在床榻边,泣不成声,床上的妇人已然断了气。上官弗并不知道殊月是否见到了她娘最后一面,又是否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只是当前的情景,让她心里一酸,恍然想起了沈叶娴临终的模样,那种情绪仿若跨越了时间,慢了几个月那般久才逐渐涌上心头。
面前的殊月跪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悲痛欲绝,也许她早就原谅了她的娘亲了,却也同样迟了许久才让她知道。身边的小玲也扑了上去,哭喊着,殊月将小玲搂在怀里,唯有那个冷漠的男人站在一边,事不关己,口中说着拖油瓶与累赘之类的话。
上官弗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安慰,竟那样站了许久,现在想来,当初殊月义无反顾站在自己身边,不过是因为殊月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同的是,她远比殊月幸运了太多。
天色逐渐昏暗,上官弗也不宜久留,只能走到殊月跟前,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银钱袋子放到她手里嘱咐道:“若是还有难处便回来找我。”
殊月接过银子感激涕零,抬眼望着上官弗的眼神担忧着她回府的安全。
“这里离城中不远,再说还有车夫一道,不会有事的,待你什么时候将事情处理好了就什么时候回来。”见上官弗这样讲,殊月方才安心,却说不出一句话。
见上官弗给了殊月银子后,男人的眼睛像放光似的,一直客气地将上官弗送出了院门。
然而上官弗却见不得那男人殷勤的表情,当即转身离去,走到了马车前。
“回府吧!”
话落,那车夫并无反应,上官弗这才注意到车夫僵硬地杵在原地,眼神闪烁,似在向她示意车内有异样。
上官弗心中疑惑,当即警惕性地掀开了车帘,却见到了那幅熟悉的面孔。
“萧公子?”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我有没有惊喜啊?”萧离尘从里面探出身子来,半蹲在门口,自信的神情让上官弗略微有些无奈。
“你怎么会在这儿?还点了我的车夫。”
听言萧离尘当即解了车夫的穴道,自由后的车夫见来人是上官弗的熟人也不再大叫,只是问道。
“小姐,现在可是要回府!”
上官弗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有人替她回道,“回!你赶你的车,我们叙我们的旧,你去前面等我们。”
话完,萧离尘下了车,目光注视着车夫希望他识相地驱车离开。
车夫望了一眼上官弗,见她没有否定只是点了点头后,便赶动了车。
“这么晚了,刚好看见你出城,担心你出事便一路跟着来了。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要干呢,没想到居然是送一个小丫头回来奔丧!”萧离尘的话虽是好话,但听着总是别扭。“不过那丫头也挺可怜的,本来也该是个千金小姐的。”
疑惑萧离尘也知道殊月的身世,上官弗当即问道:“你都知道?”
“你又忘了不是,这世上还没有修罗门杀不了的人和打听不到的事。”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向城内的方向走着。
“我是说,连这种私事你们修罗门也要打听吗?”上官弗纠正了萧离尘的理解。
萧离尘心虚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其实最值钱的就是这些私事。”
萧离尘不觉有恙,只有上官弗在想起殊月的故事时,神情暗淡了许多。
“那丫头的故事是不是让你想起你娘了?”萧离尘看出了上官弗的心思,一语道破。
“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殊月为何会帮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另一个幸运的她罢了。如果父亲没有那样爱沈叶娴,如果我没有回来……”
萧离尘当即低头去看她,让自己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盯着她的眼睛疑惑道,“阿弗,你好像变了。”
“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话?现在你能讲出来了。”
上官弗因为他的反应,也开始疑惑其自己的变化来,这些日子,自己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
“不过这可是件好事,至少你变得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见上官弗认真思索起来,萧离尘也露出一抹乐观的笑容宽慰她,只是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只是,是谁改变了你,不会是那个薛岂文吧?”
萧离尘一惊一乍地,错过了阿弗的变化也就算了,要真是因为那与他并列四公子的薛岂文,那岂不是说明在逗人开心这件事上,他萧离尘输人一筹了吗?
萧离尘暗自较着不必要的劲,上官弗的眸子却陡然一暗,想起了当初那个温文有礼的少年,他确实改变了自己许多,甚至教会了她接受希望,只是那个人走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变了。
瞧见上官弗低落的情绪,萧离尘以为她想起了伤心的往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即转过话题,“还记得我送你的玉珏吗,日后若有什么人为难你,你只管来找我,我不收钱。”
萧离尘认真的保证,上官弗心情转好,却因此哭笑不得,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买凶杀人的事说得云淡风轻。
“萧公子还是好好做你的生意吧。”上官弗嘴角抽了抽婉拒,不过转眼便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注视着萧离尘问道,“你说,我有什么麻烦只要拿着那块玉珏来找你,你都会答应?”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听得上官弗有求于自己,萧离尘当即期待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出自己的请求。
“那萧公子可愿意替我去喝一杯酒?”
“你看不起我?这算什么要求,你好歹提点有难度的要求。”萧离尘的语气充满了鄙夷。
上官弗想着萧离尘有内力加持,再烈的酒应该也醉不倒他,当即对明日的赌注有了些信心,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舒展了些。
“也许不止一杯酒,明日如意酒馆相见,切莫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