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弗醒来的时辰有些晚,殊月早早便将药准备好了。
这半年来,清凌的药前前后后换了几十服,越换越苦,越换越苦。
上官弗望了一眼黑得发愁的汤药,下了床,洗过脸后接过汤药一口饮尽,殊月瞧见上官弗明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小姐,今日还是不要出府了,奴婢替你去回了三小姐吧。”
上官弗放下药碗,硬挤出一个笑容,“既然答应了忻若,便不能食言,而且算算时间,今日也该出府了。”
殊月知道上官弗还有要做的事情,不再阻拦,眼里尽是担忧琉璃能否照顾好她。
上官忻若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弗姐姐,你准备好了吗,天快黑了,夜市就要开始了。”
进门的时候上官弗已经洗漱完毕,转过身当下应她,“好了好了。”
殊月为上官弗施了粉黛,以至于上官忻若没注意到她妆容下的疲惫,拉着上官弗就往外走,肉眼可见的欢喜。
“时间刚刚好,我都快等不及了。”
“琉璃。”
殊月站在门外当即朝着跟随上官弗离开的琉璃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琉璃转过头,像是接下任务一般点点头,然后便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
一行四人出了院,上官卿禾院子的方向隐隐传来琴声,流转多情,含蓄流长。
相比于她,上官弗和上官忻若着实显得有些游手好闲了,不过这也是上官忻若愿意跟上官弗待在一起的原因,这个长姐虽然刚来的时候看不顺眼,但如今却是越发地粘着她了。
院中路过之人也像是习惯一般,或有驻足听闻者,或是如同上官忻若一般急切奔赴这自己所要做之事的匆匆而过,随着上官弗和上官忻若离开的方向,房顶处的一道黑影也一闪而过。
出了府的时候,天已经降下黑幕,街上的灯笼亮得正好,上官忻若顿时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蹦蹦跳跳地往返于各个摊前。
“弗姐姐,你快看这个。”上官忻若拿起面具便套在脸上,展示给上官弗看。
一张精灵熊怪的面具戴上上官忻若的脸上,顿时让她想起了当初上官忻若的熊孩子的模样,这张面具倒是挺贴脸的,不觉笑了起来。
“弗姐姐,你笑什么?”上官忻若将面具揭下,盖在头上,衷心不解。
上官弗收敛了笑容,当即向摊主付了钱,“没什么,这张面具挺适合你的,我送你了。”
上官忻若皱了皱眉,像是不信,但见她付了钱还是开心地笑了笑。
“我们去前面吧。”说着又一溜烟儿地往前面热闹的地方窜了去,上官忻若的丫头当即跟了上去。
上官弗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个黑袍人,已经跟了她们一路,那人摘下了遮挡面容的风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在确定上官弗看到自己后,踩着一高一矮的步子朝着巷子里走去。
“琉璃,忻若累了就告诉她我在望月楼等她。”上官弗拉住琉璃,望了一眼不远处最高大的一处酒楼后吩咐道。
琉璃听了吩咐,也不敢多问,回了一声好之后就去追赶上官忻若。
上官弗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走进巷子,李昱已经等候多时。
萧离尘说到时自会有人来找她,没想到会是李昱,今日他的装扮是一身遮盖全身的黑袍,与修罗门下服制相同,如此看来,他已经加入了修罗门,神情也不复以往。
李昱一边说,一边将一支装着信息的竹筒递给了上官弗,上面记载着有关林家的信息。
“三十年前,林家被抄,罪至三族,府中奴仆被一一发卖。修罗门盘查了当年所有的林家奴仆,得知当年林家有一侍女珠胎暗结,以奴婢发卖,为林家留下了一条血脉。刘嬷嬷在入宫前曾是林家的侍女,后来出宫,嫁给了连安城中一位做小生意的商户,生意失败后借着宫中的关系才进了国舅府做雪依的教养嬷嬷。”
今日的李昱仿若变了个样子,当初那个纨绔子弟在讲述关于自己的关键词时已经像个无关的旁人。
进入修罗门的人,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时至今日,上官弗也已真正体会到了冥夜说这句话时背后的含义。
“刘嬷嬷进府前有过一个儿子,凭着自己的月钱给他们在城外安置了一处院子,早在事发之前就将他们送回了老家江州安置,但门中修罗去往江州之时,却一无所获。”
上官弗打开了竹筒,一一查看上面的信息,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不免有些泄气,“那当日挟持薛太夫人的人,确实是林家的后人?”
上官弗对照着上面的信息,回想起当日的事情,一旁的李昱却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犹豫了片刻方才回答她。
“是。”
短暂的停顿当即就让上官弗察觉到了异常。
“不对,时过多年,沦为罪籍的他们并不足以指使一个国舅府的教养嬷嬷放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得罪护国公府和定北侯府来报仇,这些消息只要稍加盘问,宗法寺也不可能问不出来,你们并没有告诉我全部?”
李昱抬头看向她,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萧公子让我问你最后一次,这件事,你当真还要查下去?”
事已至此,她明白萧离尘的意思,只是她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反问道:“你也希望有人能查下去是吗?”
对面的女子坚韧而确定,李昱直视着面前的人恍然低了头,像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只见他从怀中拿出另一支竹筒,“萧公子吩咐,如果你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再将这份信息交给你。”
上官弗伸手接过竹筒,打开的同时,李昱的声音也在一旁响起。
“当年有人有意保护那个侍女,所以在林家被抄之后便不知所踪,而最有可能在抄家之时放过一个侍女的人……只能是,当时负责查办此事的官吏。”
李昱顿了顿,上官弗也大致猜测到了答案,在看到纸上的答案之时,也未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早就猜出来了?”李昱注意到了她的神情。
“我曾听人讲述过那日歹徒挟持薛太夫人的场景,薛太夫人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这便说明,她也知道当年的林家还有后人存世。当年能放过那个侍女的,也只有当时负责查办的薛老侯爷。”
李昱落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逐渐有些明白萧离尘为什么甘愿受她驱使了。
“不错,因而当日那名侍女与腹中之子的去处,除了当年的薛老侯爷,恐怕再无人知晓。但是在接亲当日,本该负责定北侯府附近巡视的巡防营,突然得了新的调令,与前来替班的队伍岔开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下达命令的人正是当日执勤的巡防营守备罗禹城,如今,已是当今容妃的兄长禁军神卫军统领郑长林旗下的副指挥使。”
一个巡防营,一个禁军,李昱故意点出了罗禹城从巡防营守备到神卫军副指挥使晋升变化,上官弗或许对这南苏朝内的官员晋升体系还不了解,但也听出了他是明显在提醒自己罗禹城晋升之路的不平凡。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罗禹城、郑长林上下的关系都无异常,与林家也从未有过交集,细查还需要些时日。”
听到了新的名字,事情也总算有了些眉目,上官弗也有这个耐心。
“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出现,至少,我们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上官弗似乎决定了什么,李昱望向她,只听得她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替我向萧公子传达谢意,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决定了去做,就不会改变。”
耽搁太久,忻若应该快来找她了,在留下这句话之后,上官弗向后退步然后转身出了巷子。
李昱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还是退到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望月楼上,这是一座几乎可以看到小半个连安大街的高楼,如同它名字一样,是望月观景的最佳位置。
上官弗进了楼,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等待着上官忻若逛累了上楼来找她。
连安大街一片繁华,望月楼客似云来,楼中人来来往往,每一处的桌案相隔并不远,任谁坐在这里都会被来往的人群埋没。忙碌的小厮来回上着店内的招牌酒菜,无人注意的一道身影坐在楼台处独酌,而那人抬眼便看见了刚上楼的上官弗。
刚落座的上官弗也才注意到对面的苏辰,他与楚铭二人的视线似乎已经看了她许久。
一时之间犹豫是否该上前行礼,苏辰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然后侧头对着一旁的楚铭说了什么,楚铭便朝着上官弗走了过来。
“上官姑娘,我们家主人有请。”
苏辰既已相请,上官弗不好推辞,起身走向了苏辰的桌案。
“望月楼的酒水如今虽比不得如意酒馆,但也是来自醉仙庄的佳酿。”苏辰的一边说着,一边为上官弗倒了一杯酒水。
上官弗与如意酒馆的关系,若有人想查,也能一一知晓,“谢过殿下好意,只是洛弗不善饮酒,也不宜饮酒了。”
苏辰抬眸看向她,当下了然,有些抱歉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咳咳……”
苏辰的手挡在嘴唇前,微微咳嗽了一声。
“失礼了。”
“看来殿下也不宜饮酒。”
上官弗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苏辰会然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上官弗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生疏,但他们明明之中相似的境遇,又让这种生疏多了一层另外的感觉。
“上官姑娘今日为何不带侍女?”
苏辰注意到她孤身一人询问道。
“忻若玩心重,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便让琉璃去看着她了。”说着看向了楼下的人群,上官忻若一行三人正好逛到望月楼脚下,沿街表演的戏耍班子也正好游行到此处,一时间围满了人。
顺着她的视线,苏辰也注意到了街上的人,说道:“连安的夜市一旦开放,便是整个连安城最繁华的时候,灯火阑珊,照亮了半个连安城,我每次得空都会来这里坐坐,别有一番乐趣。只可惜,这样的景色,不是每日都可以看到。”
上官弗注意到了苏辰语气里的不同,今日的他一直自称的是“我”,而非本王,上官弗一向敏感,所有人的情绪在她眼里都能一览无余,面前人眼里沉淀着的神色,一眼便能看出他另有心事。她本可装作不知,但如今就他们二人面坐此处,若无话也只显尴尬,当下也顺着他的话问出了口。
“殿下今日似乎有心事?” 可话刚出口的时候她便后悔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别人袒露这份记忆的情意,至少她与苏辰的关系还没有走到这样的程度。
上官弗的问题更像是一种击中内心的回应,让他有些惊喜,自从齐郢山之后,他好似都不曾有机会单独与她相处,每次见面,她也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晚他们也曾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经历,即使那是场自己编排好的戏码。
戏虽是假的,但上官弗做出的选择却是真的。
苏辰不自觉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一种蠢蠢欲动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缓缓自然地流动。
“上官姑娘?”
迎着目光,苏辰刚要说些什么,上官弗却提前打断了他道,“不必,殿下不必告诉我。”
上官弗的退后反而让这种情绪逐渐蔓延,苏辰也更加信赖这种氛围,“可我今日也想与人聊一聊,今日于我,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苏辰兀自说着,像是找到一个倾诉的口子,他的目光也投向了皇宫的方向。
“幼时在宫里,每逢这样的时日,母妃就会带着我爬上宫里最高的地方,远远地看向这热闹的街市。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正好是母妃的生辰,她把愿望让给了我,当时我许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和她出宫,一起来逛这连安城的夜市。如今我真的亲身坐在了这里,却觉得少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这夜市也好像不似小时候那般吸引我了。”
苏辰的语气像是自嘲,迎着风又咳嗽了几声。
这是她第二次听他提起他的母妃,齐郢山那场刺杀之时,他们躲在石洞里,苏辰发病时喃喃自语的也是她。
这也是苏辰第一次向无关的人讲述关于他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五年前的这个时候,苏辰正快马奔赴一场大火,等到他赶到的时候,他的母妃已经葬身在一片无尽的火海之中。
而就在这样悲伤的日子里,南苏上下,举国欢庆,整个天空放满了当初母妃最想看的烟火,他说不清是喜是悲,他只是明白,这个世界也只有自己会记住她了。
楼下街道时而响起一阵阵的喝彩声,表演的节目时不时发出一闪一闪的火光。
楚铭第一次听到苏辰向人袒露他的心事,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他终于不似往年一个人坐在这望月楼的楼上,一坐便是一晚上。
上官弗意外他此刻吐露的往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却听见回过神的他低头笑了一声,“一时失态,胡言乱语,让上官姑娘见笑了。”
上官弗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即使不知道关于苏辰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面对他此刻的倾诉,也不禁报以诚挚的回应,目光也投向了远方,“也许,我有些明白,曾经的我也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直到遇见了一个人,发生了许多事,他告诉我与其执着往事,不如期待来日。”
一双柔和的眼睛看向了上官弗,似乎从她的回答中得到了一种指引,简单而又朴实,也许此时此刻的苏辰并不需要答案,他只是需要从别人的声音中获得一种慰藉。
而这个人恰好是上官弗罢了。
苏辰收了目光,将两人面前的酒移开,拿了新的杯子倒上茶水,似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薛小侯爷?”
上官弗没有否认,像是回想起了那个人离开的背影,所以这件事她一定要去做。
“是。”
上官弗抬起头看他,既是在回答苏辰的问题,也是在回应自己当下正要去做的事。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异常坚定,让苏辰看到一段萦绕在他心中许久的回忆,当日的她也是这般坚定地安慰他。
“我们都不会死的。”
苏辰的心中涌进一股说不明的情绪,回过神后,将面前的一杯茶放置在她的面前,感慨道:“算起来我与上官姑娘应该是最先相识的,也一同共过生死,没想到,到今天才能真正坐下来同饮一壶茶。”
苏辰主动提起了齐郢山的事,上官弗也认真看向他,一时还辨认不清此刻的苏辰与那时的他谁更真实。苏辰举了杯,以茶代酒似在敬她,上官弗也欣然举了面前的茶水还礼,两杯茶的味道在微风中散开。
时至今日,上官弗依然分不得茶叶的优劣。
楼下传来更加热烈的掌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杂耍班子换了新的戏法,街道上的人迅速围上了圈子,上官忻若硬生生地往中间凑去,上官弗瞧见她的兴奋劲,有些担忧起来,正要借机向苏辰告辞,却不想对面的人先开口道。
“上官姑娘若是担心,不妨我们也下楼去看看。”
对面的人朝着她温柔一笑,反倒让她不能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