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殊月,是护国公府的一名婢女,十三岁那年我被继父以十两银子卖进了上官府,做了奴婢,也有了现在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杨凝月。
十五年前,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南苏骠骑将军府的三小姐,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如今的手握着十万骑兵的南苏四大家族之一的杨家家主——杨振亢。四岁那年,我亲眼见证了我的娘亲被我的父亲捉奸在床,几个月后,父亲将大着肚子的娘亲和我赶出了杨家,一夜之间我失去了父亲,和一个我曾经敬爱的娘亲。
为了生计,娘亲带着我和刚出生的妹妹嫁给了现在的继父,我也真正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我铭记着那天的每一个场景,却不敢开口向娘亲询问当日的真相,因为我害怕我一问,那便是真相,所以我跟娘亲都默契地将那一天的事情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从不去触碰它。我甚至有些感谢继父将我卖进了上官府,见面的次数少了,想起那天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记忆就会越来越模糊,这样,我就只是一个有母亲,也有父亲的普通人,虽然他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在上官府做了六年的奴婢,明白了一件事,每一个府宅之中都埋藏着一件不能提及的往事,它像一根刺扎着记住它的所有人,上官府也一样,所以察言观色,明哲保身是作为婢女最应该学会的一项本领,在关键的时候它可以救下我的命。在这个府中,惠安郡主是唯一的女主人,她总是让我想起了曾经名义上的母亲,如果当年的一切要找一个始作俑者,就只能是她。因此我不愿成为惠安郡主的心腹,也不愿意替她去做任何肮脏的事情,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我:你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为奴为婢的日子,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将军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静的汀兰苑乱了起来,惠安郡主如临大敌,老太太表面上虽然镇定,但是我知道,将军府里扎着的那根刺动了。
主君得胜归来,将军府成了护国公府,上官家失散多年的长女被接回,主君让她入了族谱,还给她改了个新的名字,叫上官弗。
可是,护国公府中只能有两位千金,谁也不能撼动她们的位置,于是,我被选中了,我被安排去了潇湘苑伺候,并且配合明心她们败坏上官弗的声誉,最终逼迫主君将她送出府去。
我们接受了一个看似很轻松的任务,明心她们也积极极了,因为只要干好这一件事,便能获得足够的赏赐。可我不同,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奴婢,等到身契到期之后便能重获自由,但是在那之前,我得保命,做奴婢的永远没有说不的权力,所以我不得不去。好在,我只是配合明心她们做事,有些事轮不到我,也自有人去抢着做,我只要做一个边缘人就好。
进屋的那天,我特意站在了最后,将头埋得很低,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
明心她们极力介绍着自己,想要获得上官弗的青睐,有她们在前,我就不需要说话了。
“你叫什么?”上官弗的声音突然传来,我以为被问的是她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长小姐问你话呢?”
屋里面面相觑一阵沉默,直到领头的嬷嬷朝着我提醒,我才反应过来。
“奴婢,殊月。”
“就让她留下吧。”
她选中了我,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并不开心甚至有些烦闷,因为我知道我的麻烦就要来了,我故作惊讶地抬起头,表现出一脸的疑惑。我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清冷泛白的脸色让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疲惫感,似水的眸子里若隐若现着难以描述的悲伤,她好像累极了。
她随意地应付着带我们来的嬷嬷,最终还是在嬷嬷的坚持下勉强留下了六个人。
“你们都出去吧。”
她轻轻地说着,我正准备退下去,明心却向我投来了命令一般的目光,我知道她是在示意我留下监视她。因为上官弗的选择,我突然成了那个最关键的人,这也是我最不愿意的。
我不得已留了下来,为她端去一杯茶,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原本准备好应付她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我许多口舌。
那天之后,我也成了唯一一个能靠近她的人,每日的屋子里看似有两个人,但我却总觉得只有我一个。她回来了一个月,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看书,累了便向窗外看看,有时一看就是好一会儿,我有时也顺着她的视线向外面看去,可院子里除了一棵枯落的梨树,什么也没有。她也不爱说话,甚至不需要我伺候,想要什么总是自己就去做了,茶水也好,书也好,每晚睡前的要铺的床也好。
但做奴婢的有个规矩,当主子不需要奴婢的时候,奴婢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所以即使她不爱说话,我也要每次都要赶在她前面猜出她想要什么,然后去将她想要的东西备好。但有时候我也会猜错,有一次在她去喝水的时候,我小跑着去拿了她常看的书来,当时我们尴尬地看着对方,她也露出了回来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不必如此,我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她好像不爱笑。
从那以后,她似乎有意地让我去做一些小事,让我不必在揣测她心思的这件事上费工夫,她好像一眼就能看透我在想什么,但我却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时常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不需要这般拘谨,府中的日子无聊,你可能要陪我好一段时间,也可能只陪我这一段时间。”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她那句话的意思,明白她长久以来的疲惫感来自何处。
惠安安排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适逢盛元晚会,惠安有意借此机会为难她,故意借锦娘之口羞辱了她的身世,但她却没有反应,就连听见明心她们嚼舌根也当做没听见一样,像是一个任人捏的软柿子。
可说她是软柿子吧,却又在洗衣房救了一个被欺负的小丫头,锦娘借教授礼仪羞辱她的时候,她也能一字一句反问得锦娘说不出话来,甚至正面挑衅了惠安。
回到院中后,她又直接揭开了我跟明心等人的身份和目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是来监视她的,甚至一眼就看出了惠安的把戏,然后还陪我们演到了今日。
她是我不曾见过的一种人,她聪明又愚蠢,柔弱又刚毅,明知惠安设计了陷阱等着她,却还是嚣张地朝着那个方向去,助长着她们的话柄,甚至在幽兰苑顶撞老夫人,丝毫没有掩饰她对她们的厌恶。我虽不明白她的做法,但是我却察觉到了一件事,她对她的娘亲似乎存在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她排斥着自己跟她混为一谈,却又在下意识地维护着她的名声。
那种复杂的情感,对我来说敏感而又熟悉,在她表露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受到了,然后在转念一想之后,突然明白,其实我们之间的遭遇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她仍然可以做护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与其共情身为千金小姐的她,不如保命为上,我还有病重的娘亲和妹妹要照顾,我还不能因为同情旁人没了自己的性命。
惠安郡主的计划成功了,老太太生了气,主君被特意叫了回来,她们准备好了一切的说辞和证人,想要逼迫主君将她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明心她们愚蠢地拔动着上官府中的那根刺,半真半假的话语中戳动着主君的心,但是上官弗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堂中的所有人,仿若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她们自己揭开上官家的无视了十八年的遮羞布。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勇气来自于何处,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求,也就什么都不会失去,她只是往表面风平浪静的池子丢了一颗鱼食,池子的东西就会争先恐后地扑过来,然后丑态百出。主君的脸色难看极了,比他更难看的是发动这一切的郡主和老太太。我竟然有些佩服她,这么多年我曾无数次地回想起当年的一切,恨不得撕开当日可能参与的每一个人的面具,就算不能将她们碎尸万段,哪怕像此刻一样面色难堪,也能让我和娘亲的这悲惨的一生得到一丝的慰藉。
“奴婢,奴婢不曾听过。”
鬼使神差的,我说出了这句话,一句实话。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在之后很长的一段的时间里,都将我和她绑在了一起。
我背叛了惠安,从此以后,我就只能做上官弗的奴婢了。
我们成功度过了一关,当初一起来的六个人只有我留了下来。潇湘苑里也多了一个叫琉璃的丫头,上官弗在洗衣房救下的那个丫头,我们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保护上官弗成了我们两个保命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