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后,潇湘苑的院子里堆了许多的礼物,都是主君派人送来的,但小姐似乎都不喜欢,照顾了她这么久,我发现了她除了看书和发呆,没有任何的喜好,甚至也看不出什么厌恶。以至于三小姐屡次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没有生气,甚至会在强势要求三小姐清扫院子之时,流露出自我怀疑的表情,然后在打发了她们离开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个时辰。
她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件极为沉重的事,矛盾而敏感,致郁又时常自我治愈。
我陪着小姐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她的状态也在主君的照料下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不久之后,主君匆忙定下了小姐和定北侯薛小侯爷的婚事,原本强烈拒绝的小姐在与薛小侯爷见面之后,竟然同意了婚事。我有些意外,又觉得没那么意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小姐也不能例外。
薛小侯爷是个热烈的人,但小姐却是个清冷的人,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常常都是小侯爷在说话,小姐也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和地反问他一句,然后就结束了对话。即使如此,薛小侯爷对小姐态度依然饱含热情,连带着小姐身边的我们都以礼相待,我想小侯爷应该会是小姐的良人。
至于小姐,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温和亲善的力量,近在咫尺却又界限分明,温柔而又强大,虽然平日有些冷冷的,但总会让靠近她的人不自觉地信任她,然后安心的被这种力量包裹着,随着她缓慢前行。于是一向跋扈的三小姐靠近了潇湘苑,一心想要独善其身的我靠近了小姐。
娘亲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我下意识想要逃离,是小姐抓住了我,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她,她拉着我的手给了我最大的力量,我慌乱不已的内心在瞬间平静了下来,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我再也不去问,也再也不去回想当年的事。
我回到了家,也见到了娘亲的最后一面,我向她道歉,我应该早些回来看她,我求她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月,你长大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娘亲欠你一个解释……当年……是她们陷害了我,是她们羞辱了我……”
娘亲摸着我的头发,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伤疤揭开。委屈痛苦的泪水滴在床榻之上,有她的,也有我的,她的手从我的头上落下,耷拉着垂落在床沿,只留下我一个人跪在床边,除了怨恨,除了哭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好怨,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看她,我更怨,怨自己为什么纠结着当年的事不放,她是我的娘亲啊,为什么自己连问都不敢问,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答案……
我在心中念着那些人的名字,我的怨恨也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我知道周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知道羞辱了杨凝雪就是对她最大的报复。
于是,我找到了杨凝兮,她跟我一样活在杨凝雪和周氏的阴影下,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所以在北齐太子到来的那一天,我同她策划了一场复仇的计划。
在这场计划之中,我利用了所有善待我的人,其中包括了小姐,以及表少爷。
我太过了解他们,以致于我轻易地就利用了他们的弱点,我给小姐下了药获取了机会和时间,利用了表少爷的善良引得杨凝雪的嫉妒,联合了凝兮成功将杨凝雪送到了北齐太子的床上,然后带着她爱慕的凌轩哥哥亲眼目睹了她的狼狈和“卑劣不堪”……
长远将军府的嫡出小姐因为妒忌,设计下药将自己献给未来的姐夫。我成功地完成了一切,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的苦楚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慰藉,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丑陋不堪的那个人。那一天,我站在小姐的帐篷外,不敢进去,也不敢以这样的自己去面对任何人,直到我被带到了所有人的面前,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但我没想到的是,小姐全力保下了我,我忍着眼眶里的眼泪跪在她面前,她却连问也不问,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相比于死亡,我更害怕的是她要赶我离开,卑劣不堪的我已经无处可去,也没有了来日……
“那就留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轻轻传来,我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怜悯,她收留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终于在多年的窒息后获得了喘息,让不堪的我得到了一份宽恕和救赎,我的眼泪落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地哭了起来,那一刻我向上天起誓,我这一生都将为了小姐而活……
照顾小姐成了我余下岁月里唯一的使命,但是我却不能再随意地跟着她出府了,玲珑性子太跳,常常粗心大意,也不如琉璃谨慎,因而这个任务被我交给了琉璃。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她,只希望她能在我不在的时候代替我照顾小姐,琉璃虽然胆子小,但其实很聪明,我说过的东西她一遍就记住了。
我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关于小姐的一切,但关于小姐内心深处那件沉重的事,我从未真正明白。从幽兰苑回来的那天,小姐捂着左手坐在窗前,一声不吭,我掀开了她的衣袖方才发现那片红色的伤痕。
“殊月。”我替她上着药,她突然叫住我,我抬头看她,一眼看到了她的茫然和失魂落魄,“我可能弄错了一件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姐这样的神情,她看着窗外空旷的院子,喃喃地说着,她的语气明明很平淡,却如同负重千斤,无以前行。
“嗯。”
我轻声回她。
她告诉我,她看见了晴姨从幽兰苑里出来,老夫人还在她的手上寻找着什么,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印记,一种证明身份的印记……
她说,她似乎被现在的安逸迷惑了理智,也忘记了当初来到这里最原始的原因。
她没有告诉我有关她的一切,但是我却知道在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上官弗的这个身份之后,有人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我轻声地安慰她,她却突然笑了,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个表情,因为每一个都有可能让她更加苦涩。
“殊月,我好像不行了。”
“小姐。”
“我想出府一次,去见一个人。”
“交给我吧!”
她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我擦干净了她手里的血,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等着她点头,她看了看我,没再说话,无力地躺下了。
我去了醉仙庄求见宋曲生,三酉告诉我他不在,我强行闯了进去,一路上了二楼,宋曲生正坐在窗边喝酒,看见我,他似乎并没有意外。
我向他行了礼。
“宋公子见谅,小姐让我来问宋公子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宋曲生与小姐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姐说只要他的一句话,但是在此刻却是小姐和我唯一的希望。
我张了张嘴,连问出这句话都觉得困难,“小姐想问宋公子,当年沈姨娘生下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她?”
宋曲生偏了头看我,露出了我看不懂的笑容,追着我上来的三酉见状就要拉走我。
“殊月姑娘,我家主人今日酒醉,不想见人。”
宋曲生踉跄着起了身,回避了我,转过身朝里面走去。
他明明没有回答我,我却似乎得到了回答,这种感觉可怕极了,我拼尽了力气想要追上去,“宋公子,求你告诉我,殊月只要一句话,宋公子……”
三酉拉着我往外去,我却无力挣脱,那个承载着小姐精神寄托的答案,我没有拿到,又好像拿到了。
宋曲生什么都没有说,却让我拿到了一把足以杀死小姐的刀,公堂之上,我带回来的答案摧毁了她建立的所有防线,是我亲手杀了她。
不见天日的明狱里脏乱到了极点,现在的她躺在我面前,任凭我怎么唤她都没有醒来,我害怕她永远都醒不过来,更害怕她明明醒着却不愿意睁开眼睛。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救她,更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她重新振作起来,但是,我却能用我的命送她出去,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因为呆在这里,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鼻腔里涌进的水呛得我死去活来,要救小姐的信念支撑我一定要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
沈之文招了招手,狱卒将我从水里提了起来,丢在了地上,我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地板上流淌的水渍带着我的鲜血,渗进了地下。
“受不了酷刑随意攀咬的犯人我见过许多,为了攀咬故意受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沈之文坐在简陋的椅子上打量着我,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完全睁开,但我在缝隙之中看到,他已经动摇了。
“奴婢,不敢说谎,是郡主指使奴婢换了小姐药里的马钱子,奴婢在老夫人寿辰前日将其交给了锦娘,大人不信,可以将锦娘传来审问……大人手段厉害,定然能将让锦娘如实相告。”明狱的手段,我可以受,但是汀兰苑的人只要有一个受不了,就能还小姐的清白。
沈之文的脸色明显变了,长吐了一口气,“你攀咬的是你家主母,更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光凭你一人之言……”沈之文笑着摇了摇头,想要告诉我此举犹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当日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潇湘苑,加上惠安施压,我们虽然有口难辩,但是我们还有唯一的机会。审问当日,沈之文没有当下定论,反而将我们收押再审,无非也是看到了案中的疑点,如今只需要一个口子和一个理由,让他将惠安的人收押审问,就能换来一线生机。
“奴婢愿意以死为证,大人是刑部之首,为的是是非公理,真理黑白,奴婢愿为死供,只求大人秉公办理。”只要我在公堂之上经受极刑审问,仍能坚持证词不变,死在公堂之上,我的证词就能具有绝对的信服力。
我向沈之文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只求他能接受我的证词,沈之文沉默了许久,我却无力再起身去看他的表情,只能任由厚重的身子叩在冰凉的地板之上。
周围安静极了,我等待了许久的时间,终于等到他站了起来。
沈之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冷冷地说道,“我会给你一个体面,两日后本官开堂重申此案,你若能承受住……”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声,“便能为你家小姐搏一个生路。”
话落,沈之文已经转身离去,我无力地倾倒在了地上,心中却高兴极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闭上眼了。
沈之文偷偷放进来了一个大夫,他为我做了简单的治疗,以免我死在了审问之前。我求他看看小姐,他却告诉我,会要小姐命的早已经不是她的病症,而是她自己。我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在这一刻却害怕了,我怕我死之后,就没有人能够照顾她,也怕再没有人能知道她心中的苦楚。
琉璃,你会记住我说的话的对吗?
两日后,所有人都到了公堂之上,我求沈大人,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让小姐看见我的样子,他答应了我,我在大堂之上指证了惠安郡主和锦娘。琉璃和玲珑也据实以告,指证我本来就是汀兰苑的人,也是我做主停了小姐的药。
锦娘惶恐地指责我的鼻子骂我,当场要求沈之文严惩,沈之文顺着她的话判了我“七星”之刑。
行刑官在堂中向我解释着什么是七星之刑,以此来恐吓我收回方才攀咬的证词。他说,七星之刑,是以七根长短不一的钢钉打入犯人的七大穴位,最长的一根足以穿透人的整个身体,受刑前会给犯人喂下一颗醒神丹药,能最大程度的保证犯人的清醒,就是为了确保人能感受到每一刻的极致痛苦。
这是明狱十大酷刑之中,沈之文能给我的最后的体面。
我被喂下了醒神丹,一股清凉刺激的气息瞬间贯通了我的五官七感,连接天灵盖,身体的每一分触觉都被放大。一根木根从左手衣袖穿过,由右手衣袖而出,将我完全地撑开来。
“攀咬郡主,已是死罪,你若现在坦白,本官可免你一死。”
沈之文向我抛出了最后的机会,我被人控制着,无力再抬起头。
“奴婢所说,并无一字虚言……啊……”第一根钢针从我后背瞬间进入,完美避开了心脏的位置,也带了极致的痛苦。
我疼得下意识想要蜷缩,但穿过的木棍加上衙役的束缚让我无法动弹。
“是郡主以玲珑和我的性命威胁,让我换走小姐药材中的马钱子……啊……”第二根钢针自脊柱而入,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插在我的脊柱关节之间,疼痛至极。
“也是我……担心药方之中的制衡之法失控露出马脚……所以才做主停了小姐的药……”第三根钢针偏下三分而入,仍是脊柱之间。
“是锦娘亲收了药……之后还威胁奴婢将之嫁祸给小姐……”第四根钢针穿透了我的琵琶骨,无力的身体想要躺下,但是束缚我的衙役力气太大,让我一点也动弹不了,我感觉到身后热流侵湿了我整个的后背,锐利的针尖穿过我的皮肉,露出了体外,体内的血液顺着针尖一滴滴落在地上,我只低头就能看见,可神奇的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昏睡过去,分外灵敏的七感让我没有忽略每一分疼痛。
另一侧的琵琶骨被第五根钢针贯穿而过……
第六根进入的时候,我只感觉到疼痛,却不知道是哪里的痛,我睁不开眼,听不清耳边他们的话,除了疼痛,我没有了时间的感念,只感觉到堂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迷迷糊糊的,我好像看到了小姐向我扑过来,她被人拉着,只能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想我可能出现了幻觉。
“殊月……殊月……不要……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做……”
是小姐的声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睁开眼睛,但是厚重的眼皮却始终不受控制。
“殊月,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你值得的,小姐……
我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木棍被人抽开,我软软地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她紧紧地抱着我,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却看不见她的样子,直到触觉也渐渐消失,我才意识到,我可能已经死了。
有人说,人在死去之后不会马上离开,神明会保留他们的听觉,让他听见这个世界对他最后的留念,我想我听到了。我确信那是小姐的声音,她终于恢复了神智,可我却要走了,我悲苦的一生因为她找到了归宿,因而我愿意这样去做,可我的小姐该怎么办啊,我发誓要陪她一辈子,可没想到,是我先走到了尽头……
这就是我的一生,怨恨、迷茫、悔过、食言的一生,我曾自怨自艾的一生,迷茫无助的一生;也曾迷途知返的一生,心安欢喜的一生。
我唯一后悔的是我曾因仇恨迷失了心智,利用过两个真心善待我的人,一个是我对她食言的小姐;一个,是有着云泥之别,是我触不可及的他,他一定觉得我的心思歹毒极了,也一定后悔曾经对我释放过的每一分善意……
神明在上,殊月知错了,我愿用往后来生去赎今生之罪,只愿他们的此后,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