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叶娴从未告诉过我她的往事,我也自幼便以为她是我的生母,临终之际,她只留下一封信让我来此处寻找我的身世,于是,在半年前,我来了此处……”
连安又下雨了,今日大雨瓢泼,豆大的雨水落在瓦片之上发出哐哐的响声,上官弗毫无情感地陈述着自己的来处,冷漠至极。
公堂之上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改了口供,说着不利于惠安郡主的实情供词,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上官弗凝视着殊月倒下的那个地方,没有去看任何人,当日她被人带上来时,浑身是血的殊月跪在地上,穿透她身体的两根钢针像引流管一样不停地滴着血,即使神志模糊她也坚持地重复着供词,直到渐渐没了声音。
她抱着她,切身实地地感受到她的温度消失在怀里,殊月以这种方式唤醒了她,悲壮而惨痛……
“我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是慕家嫡女,你们怎么敢判我。”
不服判决的惠安郡主发疯一般冲向记录证词的书手,夺过他记录的文书,一把撕碎。
“来人,将惠安郡主拿下。”
领了命的衙役轻易地将惠安控制住,上官晋洪没控制住地站了起来,毕竟做了多年的夫妻,如今见她这般狼狈疯狂的模样,难免有些动容。
“如今人证物证确凿,纵然你是郡主,藐视公堂王法,也是重罪,如今宗法寺奉令协查此案,还请郡主顾念皇家颜面。”元清然也出面制止。
“皇家颜面?那个老不死的替当朝郡马谋划纳妾,可曾想过皇家颜面。”发疯的惠安已经迷了心智,口不择言,又转而朝着上官晋洪大骂着,“她该死!是你们上官家在羞辱我!是你们在羞辱我,上官晋洪,你就看着他们这么对我,我是你的妻子!你唯一的妻子……”
上官晋洪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人到中年,他的母亲要给他纳妾,而她的妻子更是因此就设计毒杀了婆母,揭开的真相简直是将他的老脸按在地上蹂躏。
惠安失了控,沈之文与元清然低声交流了什么后,达成了一致。
“现今案情已明,将惠安郡主收押,待禀明圣上,再做处置,上官弗当堂释放。”
沈之文宣布了结案陈词,之前提供假证的司晴等人因是受协而作,各自被判了三十大板。
“小姐,对不起,他们用政儿的性命威胁我,虽是不得已,却也是我忘恩负义,没了心肝。”悔悟的司晴朝着上官弗重重地磕着头。
“当年的那个孩子,不是我对吗?”司晴抬起头,满是泪水,不敢回她,愧疚地摇着头。
上官弗苦涩不已,“你该早告诉我的……”
若是她早一点发现,也许殊月就不会为她没了性命……
上官弗踉跄着站起了身,朝外面走去。
“洛弗。”
许清凌轻声唤她,却说不出别的话。
上官弗驻足,没有转过身,只冷冷道,“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了。”
“弗儿。”上官晋洪也叫住了她,语气中复杂的情绪仿若施舍,“如果你愿意,你仍然还是上官家的孩子,这几个月来,我也是真的将你当做自己的女儿。”
“我不愿意。”
上官弗如释重负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任凭厚重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一直都很喜欢雨,喜欢雨落在瓦上,落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就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许清凌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去,因为她的愧疚造就了这一场错位,如今又因为她的私心摧毁了一切。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一直在后堂听审的苏辰竟然会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恍然地追了上去,这一点也许连苏辰自己也没想到。
许清凌望着苏辰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本想结束这一场错位,早一步以他期望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苏辰就没了再见洛弗的理由,可是她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也许苏辰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重视权力而无情至极,他也会因为一个人重新拾起他作为人的情感,如今看来,只是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就像现在,她以为是自己求了他来救洛弗,其实,是他原本就会来。
上官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出了刑部门口,阶梯之下,有一个人执伞而立,那个人抬起了伞沿,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宋曲生注视着上官弗一步步走来,将伞举过她的头顶。
油纸伞隔绝了雨水与上官弗的接触,但湿哒哒的衣服不停地滴着血红色的水珠,里面有她的,也有殊月的。
“小弗。”
宋曲生将伞举向了她,人却没有上前,自己的半个身子露在了雨中。
“你想知道的真相,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半……造成今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我……”
上官弗轻微地偏着头看他,竟不觉得有丝毫的意外了。
“我有过许多的名字,除了宋曲生之外,我的第一个名字,叫作‘长生’……”
他终于有勇气向她讲述关于他和她的一切了。
长生——那是南苏第一任大司命的名字,豆大的雨滴敲打着伞面,撞击着地面,发出混杂的声音,隔绝着一切。连安城内,西市长街上,刑部府衙外阶梯之下的一柄纸伞之下,正在叙说着南苏国内关于大司命,关于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
“在我成为大司命的时候,我曾替自己推演了一卦,卦象显示,三百年后会出现一个女子,南苏的命运将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影响南苏三百年的神权将因她覆灭,我也会因为她结束长生不死的命运。”说到这里,宋曲生的内心的情绪已经无人可知,只是柔和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看她最后一眼。
“我见证了太多无法改变的宿命,命运之下,无人可以反抗,但是在我看到沈叶娴的时候,我生出了反抗的心,因为我的不想死,因为我的狂妄,我想利用两个世界的天道与这种宿命抗衡,于是我在十八年前找到了你,将你与许清凌的命格做了交换,并让沈叶娴将你带去了她的世界……”
宋曲生的声音像是梦境之中的神秘来客,缥缈的声音讲述一个虚无的传说故事,梦境之中的一切,遥远而虚浮。某个人短暂的一生像是一颗随风漂浮的肥皂泡,看起来七彩炫幻,即使破碎也被强行赋予了美感,被人轻描淡写地讲述着,唯独忽略了破碎者那渺小却又切身实的感受。在这个庞大而又奇幻的世界中,她的一生犹如蜉蝣之痛,不入量级,无人在意……
“小弗,让你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是我;让你流离半生的人,是我;让你痛苦至此的人,也是我……是我的恐惧毁了你的人生……”
身心俱疲的上官弗退出了伞外,她竟无法描述真相大白的此刻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这一刻的她只想逃离。回过头,看见阶梯之上追出来的苏辰,以及他身后刚刚走出来的上官晋洪和许清凌,那些与她相识的人组成了一道四面不透风的墙,无形地压迫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她像一枚棋子被人随意地摆放在每一副棋盘之上,或进或退,或生或灭都全凭了他人的心意,不想要的可以随意给她,想要的也能轻易地拿走。她的人生是别人的棋局,也是别人的赌局,他们与人斗,与天斗,每一次的靠近都是一场算计……她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到如今才骤然明白,这些人因局而来,那些事与她无关,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就连一个殊月,也为她这荒谬的一生付出了生命。
如果沈叶娴没有成为她的心魔,如果自己不去在意所谓的真相,如果她没有来,如果她选择待在原地糊涂地过完余生,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可笑……
上官弗站在街道的中间,仰起了头,迎面的大雨冲刷着她身上的血渍,她站立的地方流淌着血红色的血水,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终于在跪倒在地之后,捂着心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啊……呵呵呵……”
上官弗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又哭又笑,一声声的笑声却不知道该问谁,若是问天,正是堪比神明的大司命开启了她的一生;若是问人,就连她自己也是造就这场错位的原因之一。
她的声音最终在连续不断的雨声中湮灭,台阶之上的人驻立在原地混乱极了,台阶之下的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大街中央,一步步向她靠近。
头顶的雨水被遮挡在外,上官弗早已如同死水,看清来人之后,无视旁人地站起来,万念俱灰。
“不要跟着我,求求你……”
苏筹直视着她方才站定的方向,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在他的心底翻滚着,一路汹涌地冲向他的喉咙处,眼里也第一次流露出了带着怜惜的目光,最终在上官弗走出伞沿的那一刻点中了她的穴道。
早已精疲力尽的上官弗当即向下倒去,苏筹当即顺着她倒下的方向将她拦腰抱起,因惯性甩动的裙摆甩出一列扇状细小的红色水珠,最终溅落在积水的地面之上。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修罗闪瞬而至,接过苏筹手中的伞高高举起,为二人筑起一个无雨的空间。
黑衣修罗的出现让台阶之上的众人震惊不已,此刻他的行为无异于是在昭告连安城,修罗门效命的对象就是宜王。就连苏辰的目光也尽是不解,苏筹蛰伏了十八载,却在今天亮出了底牌,修罗门,宗法寺,他如此自信,不惧后果,究竟是因为他筹谋多年远不止如此,还是只是因为一个上官弗而已。
苏筹低头看向了怀中安睡的上官弗,最终目视前方,坚定地朝着宜王府的方向而去,众人觊觎的修罗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在侧,宛若奴仆。
上官晋洪的目光也仿若一道炙热的火炬,注视苏筹的离去,顿悟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那个安于一世的闲散王爷在向整个南苏宣告一件事,这些年,所有不问世事的背后,他皆有所谋。
南苏真正的危机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