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的空间之中,上官弗在一条流淌着蓝色水纹的河边走了许久,恍恍惚惚,不知日夜黑白,直到一条简单的小舟飘来,船上的人停在了她的面前,柔和的目光看向她问道。
“接下来,姑娘想去何处?”
上官弗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辨不清他的性别,只是模模糊糊地觉着面前到来了一个船夫,只能更加认真地去看清那人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便越加恍惚,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梦中一般。
梦?
当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字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如同围绕着她旋转一般,让她头昏脑涨地睁不开眼,整个人的身体也像是被桎梏一般,无法动弹。
熟悉的梦魇之感卷土重来,原本平静的内心突然响起了许多的声音。
她将那些声音一一分辨来,竟也一一为他们匹配了熟悉的面孔。
“洛弗!”
“我竟不知你在骗我?”
“许大夫才是沈姨娘的孩子……”
“上官姑娘!”
“对不起!”
“弗姐姐!”
“长姐!”
“阿弗!”
“小弗……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我……”
“小姐,小姐……”
“如果你想离开,无论是南苏,北齐,还是东泽,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送你去……”上官弗捂着耳边,想要摆脱,但是无数道声音在上官弗的脑海中炸裂开来,只有这一句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她的耳边。
“姑娘想去何处?”
身边的船夫还在询问她的去处,不堪受扰的上官弗只能捂着耳朵大喊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够了!”
愤怒的大喊之后四周的声音尽数消失,周围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上官弗骤然地睁开眼,木色的屋檐映入眼帘,方才周遭的一切消失不见,周围的一切也变得肉眼可见的真实。
紧接着传来的是萧离尘欣喜激动的声音,“阿弗,你终于醒了!”
萧离尘的面容出现在了上官弗的视线之中,看着他激动地叫喊着,“快去把孙大夫请来!”
上官弗动了动有些软弱无力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三根手指指尖传来的痛感,那是在明狱留下的伤口。
以及心口传来的阵痛,那是殊月躺在她怀里留下的伤痕,鲜红色的血迹不仅侵染了她的衣衫,还有她此刻死灰复燃的心痛。
“阿弗,你觉得怎么样?”
萧离尘扶着上官弗坐了起来,将床上的被子叠放在她的身后,让她可以倚靠身子,然后又去一旁倒来了一杯水。
上官弗漠然地看着萧离尘前前后后的动作,复苏的五感让她逐渐了解了身体的状况,只是透支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她去说一句话,只有身体的本能让她喝下了萧离尘递到嘴边的水。
能醒来喝水的上官弗已然让萧离尘欣慰,也不再说更多的话惹她心烦,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还有饮水的意向,便再去为她倒了一杯来。只是这一杯,她亲手接过了去,并渐渐将口中的那股浓厚的血腥感咽了下去。
放下杯子之际,孙白微也被人忙慌地催了来。
故人相见,恍如隔世,没想到这一次也是他所救。
一落座的孙白微当即就将一块帕子搭在上官弗的手腕上,然后细细察看脉象,片刻之后方才放心地收回了手,叮嘱道,“既能醒来,姑娘的病症便是好了大半,日后只需好生调养,按照养血之法,只要无大病大伤引发病疾,此后数十年可无忧。”
消沉的瞳孔之中有了意外的神色,她的病症似乎在她沉睡之间得到了解决之法,她漠然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也没有任何内在的动力去驱使她询问为何?只是颇为自嘲地感慨着这世间之事当真是难料,求生者入了死局,求死者反倒了生机。
原来这就是那神秘女子所说的生机,如今的她真的寻到了自己的身世,也等到了命运的转机,一时间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悲,只觉得心如沙漠,茫茫无际。
“如此便好。”萧离尘接话道,如今她能醒过来已是大喜。
“病症虽有好转,但是多年来的病根仍在,医者救人易,救心难,姑娘心中若有难以忘怀之事,只能自救。往后时日,还请姑娘能放宽心,好生静养,一切都会如冬去春来,雨后万物,重复生机。”
看出上官弗状态的孙白微,一语道破,和蔼可亲地安慰着,身为医者,当以病者为先,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完好健康地道别。
上官弗感受到了孙白微的善意,连带着萧离尘的关心也一览无余,其实仔细想来,她这一生并非全然都是欺骗,她也曾有过旁人的善意相待,有的人甚至为她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想到此处,剩下来的路,她似乎是有了走下去的理由,即使是为了殊月,也不该随意自弃,会然地点了点头。
“多谢孙大夫。”
久违的声音,久违的上官弗。
看着醒来的她,萧离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上官弗已经可以走动了,也第一次迈出了房门。
院子里有一棵似梨花,又似海棠的白色花树,这个时节的花应该都谢了,然而这一棵竟然还能盛开在这深院之中,侍奉她多日的怀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
“此树名叫四季雪,是从北疆移植过来的。旁的花树一年只开一季,且多在春日,但是它却能花开四季,每一季都能繁花似锦,花谢之时又如大雪纷飞,所以北疆人唤它作四季雪。”
活落之际,院中迎来一阵风,颤抖摇摆的花树应景地下了一场短暂而又美轮美奂的“大雪”。
怀秋知心地解答着上官弗心中的疑惑,玲珑剔透,善解人意,又不多言的性子,让她想起了殊月,只是她看起来比殊月开朗许多。
上官弗一时伤感,怀秋知道她定然是想到了过去的往事,随即转移注意道,“姑娘,您的身子方才好一些,还是回房歇着吧?”
“不了,我想在这里坐会儿,你不必陪我。”
上官弗走向院中的石桌坐下,目光却望向了围墙之外,怀秋不再劝阻,躬身退下。
离开之际,正是萧离尘进院的时候,他示意了怀秋不必声张,轻轻地靠近后坐在了她的对面。
“阿弗想出去吗?”
这两日的萧离尘少了以前的轻浮姿态,面对上官弗也多是温和如煦风拂面,坦诚如星辰朗月。
上官弗转过头仔细看他,“萧公子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了?”
被指出的萧离尘一时之间还没想明白她所说的变化是什么,只是在想到上官弗的过往之时确实少了以往相处的调侃之念,不免顺着她的话感叹道,“萧某从未改变,是阿弗的心境变了,所以连带着看我也变了。”
上官弗垂眼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扯过一丝笑容,再次看向了围墙之外的天空,“萧离尘,我想离开,离开连安。”
上官弗的声音似乎要顺着她的视线飘向远处,让对面的人觉着她也隔得远远的。
萧离尘有些诧然,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也只应着她的话继续道,“好,你想去哪儿?北齐,还是东泽,只要你想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修罗门都能保护你的安危。”
熟悉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上官弗看向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连安,去哪里都行。
萧离尘一眼也看出了她的犹疑,“如果你没想好也没关系,归羽山庄位处南苏和北齐交界,那里如今已是修罗门的势力范围,你可以先在那里休养,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再让人送你离开。只是日后这连安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真是没劲了。”
萧离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似是在埋怨自己无人作陪的处境。
知晓一切的上官弗,却知道他这埋怨的背后,是他与苏筹即将在连安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苏辰见证了修罗门为她查询定北侯府一案,后又用自己引他现身,如今苏筹又从刑部将她接来这宜王府,他掩藏多年的势力和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
连安城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此处,连带着看萧离尘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他与苏筹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才让他甘于为他做这样一场谋划。
“萧离尘,你不是南苏的人对吗?”
他若是南苏人,又该是有何等份量的怨恨,才会愿意与他并肩而行。
萧离尘原本感慨的神情倏然变得不自然了起来,眼中的深沉一闪而过,转而变成了突然的惊喜,“阿弗果然聪慧,这你都看出来了?那你猜猜我该是哪里的人?”
上官弗认真地想了想,脑海里闪过一个答案,“东泽。”
对面的人脸上的惊喜更加明显。
上官弗暗自分析了得出这个答案的原因,缓缓道,“北齐之人尚武,南苏之士善谋,而东泽人则善经商之道,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东泽的生意更是做到了南苏与北齐。在连安重逢时,我曾听人唤你无双公子,钱财无双,掌握着南苏和北齐三成的店铺,三国之中,恐怕也只有东泽人才这般会做生意了。”
“阿弗果然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萧离尘由衷地赞赏着面前的女子,“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东泽人。”
说到“东泽”二字,对面的人眼中下意识地闪过蓦然之色,感慨万千,吐纳之间,毫不避讳地道:“冥夜要做一些事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这些钱光靠杀人是赚不来的,所以他去了东泽遇见了我……”说到此处,萧离尘眼中的晦暗又深了几分,却故作回忆一般特意掰了掰手指算了算,道,“算起来,我跟他已经认识八年了。”
“你为何会这般帮他?”
上官弗第一次关心起他的过往来,萧离尘受宠若惊地反问道,“阿弗想听我的故事?”
“我说想听,你便会讲吗?”
“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萧离尘撑着半张脸对着上官弗眨了眨眼,嘴角勾出笑来,却与以往的每一个笑都不一样,带着几分苦涩,又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上官弗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表情,已问不出口了。
对面之人倏然笑了笑,坐直了身子,谈起条件,“我的故事说来话长,不过,你若是留下陪我,那就有足够的时间讲与你听了。”
萧离尘期待地看着她,似乎真的希望她能留下来,然而对面的人却并没有足够的求知欲,四目相对之后,是恰到好处的回避。
“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上官弗自然地转过了话题,萧离尘撇了撇嘴,也并非全然是失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