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今日我们要去哪儿?我们可以出宫了吗?”
车厢里,五岁的苏辰缠着柏若涵追问着此行的去处,从小他便知晓身为宫里的人不能随意出宫,但是今日母妃却带着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
柏若涵摸了摸苏辰的头发,和蔼地笑道,“阿辰还记得三哥哥吗?”
“三哥哥?”小苏辰挠了挠头,回忆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瞬间想起了那个人的模样,“啊,是送阿辰小白的三哥哥。”
小苏辰依稀想起曾经送给他一只白色鹦鹉的哥哥,那个时候自己还一直跟着他后面跑着,只是,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母妃不是说三哥哥被送到很远的地方修学,要很久才会回来吗?”
“是,但父皇知道阿辰想念三哥哥,所以特意准许母妃带着阿辰每年去看望三哥哥一次。”
“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阿辰就要见到三哥哥了。”
知晓去处的苏辰开心地在马车里蹦了起来,磕到石头的车轮一个咯噔,让车厢摇晃了起来,没站稳的苏辰一下跌进了母妃的怀里。
“小心点,阿辰身为皇子,不可失仪。”
柏若涵慈爱地训斥着,苏辰受教地坐好,满心期待地等着见到已经许久不见的三哥哥。
那个时候的苏辰,不觉得两年的时间有多长,也不觉得有多快,他只知道,那是他们第一次“久别重逢”。
骓云山上,柏若涵牵着苏辰下了车,剩下的路,他们一路步行,终于到了关押苏筹的院子。
可一进院看到的不是苏筹坐在学堂念书的场景,而是他被一个凶狠的嬷嬷吊在了屋内的房梁之上,捆绑的绳子在他身上勒出了红印,干涸的嘴皮尽是碎渣。
“你竟敢虐待当朝王爷?”
母妃将险些昏死过去的苏筹搂在怀里,斥责虐待他的嬷嬷,那嬷嬷只是一个劲儿地狡辩。
“娘娘恕罪,殿下一心想要逃走,奴婢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将他捆在这里。”
“捆在这里?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将王爷捆在这里?”
柏若涵神情凌冽,这还是苏辰第一次瞧见母妃严厉的的模样。
那被问话的嬷嬷纵然有些惧意,但瞬间又直起了腰杆,一字一句回道,“奴婢是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前来看管宜王殿下,一切皆是奉命行事。”
老嬷嬷搬出皇后来,心中暗想柏妃一向柔弱惯了,定然是不敢处置自己得罪皇后的,神色也变得得意了起来。
“哼,本宫既是奉皇命而来,便有权力处置了你,来人,将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这院里所有照顾宜王殿下的人,都给本宫捆了。”
柏若涵一反常态地果决,当即朝着自己带来的人下令,外围驻守的看守已经被完全替换,挎刀进来的新面孔瞬间将老嬷嬷扣押,拖了出去。
被拖拽的老嬷嬷终于感受到了害怕,嘴里依然叫嚣着,“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敢动我。”
柏妃看也没看地搂着虚弱至极且枯瘦如柴的苏筹,眼里尽是心疼和愧疚之意。
没有得到回应的老嬷嬷瞬间四肢发软,在死亡的恐惧之下,院里的声音也渐渐变换了语气,大声地乞求着,“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并未完全昏迷的苏筹在柏若涵的怀里睁开了眼睛,干瘪的脸蛋白得吓人,可更让柏若涵害怕的,是他一双看着她渐渐变得猩红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地直视着她,她竟心虚得说不出话来,连道歉都显得多余。
苏筹冷冷地推开了柏若涵,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小小的年纪却让她都觉得可怕。
“三哥哥,喝水。”奶糯的声音传来。
小苏辰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桌子,倒来了一杯水,天真地忽略着屋檐下的情绪,关切地看着地上的苏筹。
两年未见,往日跟在屁股的小屁孩还跟以前一样叫着他“三哥哥”,可是他却不一样了,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与从前一样。
苏筹没有去接,小苏辰就一直这样举着,眼里尽是炙热的关心,一旁的柏若涵也不曾代劳。
良久,苏筹还是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接过那杯水,一饮而尽,一滴都不曾浪费。
苏辰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喝下了水,转而又一次费劲地爬上桌子,将一整壶水都提来。接过水壶的苏筹,直接掀开了盖子,对着壶口大口大口地喝着,瞬间涌来的清水,顺着来不及接收的嘴角,一路流淌到了脖颈之处。
瞧着这一幕,柏若涵的眼眶渐渐湿润,伸出去的手最终也没敢再去碰他,但小苏辰却学着自己照顾他的模样,用衣袖去擦苏筹嘴边一路留下来的水渍。
“三哥哥,身为王爷,不能如此失仪。”
小苏辰认真地擦着,苏筹却防备地抓住了他的手,小苏辰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察觉到小苏辰的害怕,苏筹敛了神色,缓缓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地站了起来,走向里屋,关了房门。
“三哥哥?”
被关在门外的小苏辰不解苏筹的变化,只能不停地对着里面喊着他,但里面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门外的惨叫声渐渐平息,负责的神卫军进来禀报情况,其他照料苏筹的宫人一并被捆了进来。
疑惑不已的苏辰看着她的母妃发了人生最大的火,下了一生中最狠的一道命令:屋里所有的人都被处死了,无一例外。
他在门外唤了三哥哥许久,里面也不曾传来一声,直到他们离开,苏筹都没有从屋里出来。
回宫的马车上,母妃湿着眼眶,许久不曾说话。
他一遍遍地追问,母妃终于一边擦着泪,一边把着他的双肩认真地叮嘱着。
“阿辰,你要更加地努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三哥哥,知道吗?”
“嗯。”
小苏辰不明白这句叮嘱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却像是接受一项使命一般,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小手去擦母妃的眼泪。
柏若涵一把将苏辰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闭目之时,忏悔的眼泪顺着鼻梁一路默默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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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在骓云山见到的第一个故人,但是我却恨极了她们,连带着以前那个追在我屁股后面叫我哥哥的小孩儿,都无比地怨恨……”
苏筹坐在上官弗的床边,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往,阴沉的声音幽幽地在房间里缠绕,昏睡在床榻之上的上官弗没有丝毫的动静,像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静静地接受着他所有的过往。
窗外的雨早已经停了,日光明媚,屋檐处时不时滴下的水珠落在沉积多日的水坑处,渐起一层层更加细小透明的水花。
“可也正是因为她的到来,骓云山换了新的守卫,皇后的眼线被一一拔除,我才得以开启了复仇的第一步。”说到此处,苏筹停了下来,黯然转过头去看沉睡的上官弗,轻声问她,“你会不会,并不想听我说这些?”
他凝视着她良久,眼里凝聚着他这一生仅剩的温柔,忍不住伸出去的手却在即将碰到她眉眼的瞬间收了回去,像是害怕玷污了这世间最纯净的一块美玉。
然后转过头去看窗外隐隐透出的光,脑海中回想起她清醒的模样,最终肯定的说道,“不,我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眼里的温柔瞬间而逝,只留下消磨不去的晦暗与不可磨灭的恨意。
骓云山的深夜,一个黑衣人在神卫军的守卫之下,将睡着的苏筹掳走,随意地扔在地上。
还未反应过来的苏筹正要起身,那人却将一把利剑插在他的脚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少年。
“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的一位故人,今日,我是来问你,你的母亲和妹妹都死了,你要为她们复仇吗?”
苏筹透过面前的剑刃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张脸上的仇恨,远没有比当日少去一分一毫。
他恨恨地看着自己的模样,狠厉回他,“我要当日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至死方休。”
黑衣人遮盖全身的特征,只露出一双欣喜又疯狂的眼睛,“好,很好。”
黑衣人拔出他面前的剑,扔向他,被他一把接过。
“从今日起,我会教你武功,也只能教你武功,剩下的路能走到哪里,都全凭你自己。”
从那一天起,每隔一段时间,那个黑衣人都会出现,教授他所有的功法内力。
苏筹从不问他的来历、姓名,直到他能离开骓云山那一天,那个男人带来了一个可以易容成任何人模样的孩子,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12岁那年,在那个孩子的掩护下,苏筹离开了层层守卫的骓云山,入了江湖。
15岁那年,他成了修罗门的门主,名唤冥夜。
18岁那年,他在东泽带走了萧离尘。
20岁那年,北齐的六皇子齐修斗倒了他的三个哥哥,成为了太子。
21岁那年,苏闫让柏妃带着圣旨前往骓云山释放南苏的宜王殿下,也是在那一天,柏妃被烧死在了关押苏筹的屋子里,半个骓云山陷入一片火海。
苏筹站在火海的边界处,山下的苏辰策马而来,面前是绵延不断的火海,胯下的马躁动不安,瞬间袭来的火势让它不敢靠近,惊得扬起前蹄长声嘶鸣,整个身子向后而立,将匆忙赶来的苏辰整个甩在了地上。
“母妃!母妃!”爬起来的苏辰顾不得一身的泥灰,当即就要朝着火里冲去,身边的人牢牢抓住他,方才让他冷静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苏辰抓着转身的苏筹,心中生起一种可能,内心也被紧紧地揪在一起。
面无表情的苏筹却只是一点点掰开他的手,然后云淡风轻地说道:“天干,物燥。”
苏辰获知了答案,惊恐的眼中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恐惧无助地向后倒退着,“是你?”
苏筹对上他怀疑的目光,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身后的火光冲天,照得他的面容一明一暗,像极了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冷漠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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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无论是冥夜,还是苏筹,都注定要在杀戮之中才能活着的我。”苏筹背对着沉睡的上官弗,望着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微光,神情寒冷得可怕。
“但是,你不一样……”
他转过头,正视了面前的她,“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无论是上官弗,还是沈洛弗,这些名字都只因为你而存在,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儿,我这沾满鲜血的一生,竟只希望你能活着……”
隐隐投来的微光照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他脸上从未有人见过的暖色,即使是此刻的上官弗,也不曾瞧见……
他真心地希望上官弗可以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