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风传来阵阵寒意,沈洛弗坐在水边的石头之上,手里握着两块成色相同,形制却略有不同的玉珏。
其中一块是刻着无痕名字,另一块,中间处却是一块明显的空白。
萧离尘说这是修罗门中的信物,可如今看来,它更像是每一个修罗的身份凭证,如果对照着无痕的那块,那里应该会刻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是那个名字却被人抹掉了。
她竟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这么多他留下的痕迹,如今回头看来,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
两行清泪不自主地从脸上划过,心中感怀之深,竟无法言表,本已经平如镜面的心海如同潮涌,风雨不止。
“如果你想离开,无论是南苏,北齐,还是东泽,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送你去。”
迷雾幻境里的声音在她脑海之中逐步传开来,那些虚弱缥缈的声音逐渐有了面孔,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回想起她这一生所有的过往,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正在被一点点的抽出,逼着她去面对,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怅然失笑,然后热泪盈眶,最终泣不成声。
他是一头傲月独行的孤狼,她是一朵错然降生的远世芙蓉,原本那些无意跨越的距离感从未消失,他们之间也可以永不靠近,可以分离,她也可以在此刻选择离开,但是那个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他的一切不该被葬送在茫茫无际的仇恨之渊中……
地平线的第一道日光划破了黑夜,带来了黎明,独坐一夜的沈洛弗骤然起身。
身后的怀秋也在此刻急切地喊了一声,“姑娘!”
沈洛弗愕然回首,正欲向二人说出自己的决定,却见突然出现的云姜将一把匕首架在怀秋的脖子上,不远处的怀秋被制约着不敢靠近,只能叮嘱沈洛弗快走,“姑娘快走!”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你跟我走一趟。”云姜的刀子紧贴着怀秋的脖子,威胁的意味明显。
不远处的无痕将手负在后背,随时准备动手,“门主知道,不会放过你的。”
“呵呵。”听到冥夜的名字,云姜没有惧怕反而轻笑一声,“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就要换个人质了。”
“你放过怀秋,我跟你走。”沈洛弗应道。
“不行,姑娘若是出了事,门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被挟持的怀秋率先阻止。
“她不会伤害我的,她若想,此刻这把刀子抵着的地方就是我的脖子了。”
云姜偏过头认真地看她,露出欣赏之色,“你很有胆魄,怪不得冥夜会将他的身份玉珏给你,你可能还不清楚这块玉珏的分量,在修罗门见到它就是见到冥夜,拥有它便能调动整个修罗门的力量。”
“是吗?如果我让你放了我们,你会听吗?”沈洛弗看了一眼这块玉珏,反问道。
“呵呵呵。”云姜仰天一笑,认可道,“看来我来找你,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云姜收了刀,无痕瞬间闪现向前带走怀秋,站定在沈洛弗身边,但是怀秋却突然晕倒在无痕的怀里。
云姜早有后手,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面向无痕。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她中了我的毒,一炷香内不服解药便会气绝身亡,你们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无痕正要上前与之搏斗强抢解药,却被沈洛弗拉住。
“我会跟你走,你将解药交出来。”活落又转过头对无痕交代道,“她与冥夜关系匪浅,应该是为他而来,今日是我自愿跟她走的,她不会伤我,你将此玉带回,他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沈洛弗将两块玉珏交给无痕后走向云姜,云姜也同时将解药扔给了无痕。
无痕一手扶着怀秋,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姜带着沈洛弗离开。
几个时辰后,等到沈洛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间屋子里,浑身酸软,沈洛弗搜索着脑海中最后的记忆,依稀记得她在跟随云姜离开不久之后,便被她突然撒过一把粉末,此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来的沈洛弗观察着屋内的环境,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轻信了云姜。
直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沈洛弗当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注视着门口的方向。
本以为进来的人会是云姜,但在片刻之后,推开门的那个人却是苏瑾的王妃,秦芊芊,她想起在她离开连安之时曾听闻秦芊芊因为流民作乱失踪,却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秦芊芊端着饭菜进来,将饭菜放在了屋中的桌上,叮嘱道,“姑娘你睡了许久,先用些饭菜吧。”
陌生的口吻,彷如不认识沈洛弗的模样,连带着她看自己的眼神都比之前见过的秦芊芊温柔可人。
“端王妃,你怎么会在此?”
秦芊芊惊讶于她对自己的称呼,当即反问道,“你认识我?”
沈洛弗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不解至极,还未仔细相问,秦芊芊便像是害怕什么一般,赶紧断了与她的交流,“我得走了,姑娘好生休息。”
秦芊芊略有惧意地赶紧离开了屋子,沈洛弗还未想明白此中的问题,云姜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只猎物,但是又并非是敌意的目光。
“洛弗姑娘醒了?”
沈洛弗防备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初次见面之时,她便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一双眼睛异常熟悉,更为奇怪的是,在这所院子里,还有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秦芊芊。
“你才是端王妃?”沈洛弗突然生出一个可以解释现在情况的想法。
云姜不为所动地在桌边坐下,凝视着床上的沈洛弗,笑着反问,“端王妃?洛弗姑娘糊涂了?你方才不是见过她了吗?”
“不,也许准确的说,你是端王妃,但不是秦芊芊。”
云姜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想知道面前的人是否还知道了更多。
“是你易容成了秦芊芊的面容,嫁给了端王。”
沈洛弗依稀记得在她沉睡之时,有一个人给她讲了许多事,其中就有一个可以随意易容成他人的人,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个女子,更没想到苏筹会让她去做换嫁之事。
关于他的过去,她还没有完全了解。
“是冥夜让你假扮秦芊芊,嫁给的苏瑾?”沈洛弗的语气是她对苏筹少有的怀疑。
云姜倚在桌边,表情僵硬,“呵呵呵。”
她的笑声意味不明,但在那之后便是带着苦涩的沉默。
沈洛弗微微蹙眉,等待着她的回答,她不解她与苏筹的往事,但却听出了她笑声之中对苏筹的某种情愫。
“洛弗姑娘不如先吃些东西,我有一个故事,想要讲于你听。”
云姜摆开手,示意沈洛弗过来用膳,在瞧见她眼里的防备之后,又补充道,“放心,没有毒,我也不会伤害你。”
沈洛弗想了想,终是下床走了过来,她若真想杀自己也不会这般麻烦地与自己周旋,不妨就听她讲这个故事。
更重要的是她冥冥之中感觉到,那是一个关于苏筹的故事。
沈洛弗在云姜对面坐下,云姜看着她没有说话,仿佛是要等她动筷方才会开始。
沈洛弗刚刚拿起筷子,云姜便双手撑在桌上看她,一边看一边说道,“我不过是用了简单的迷药,你便睡了一天一夜,看来你这身子骨确实受不得罪。”
沈洛弗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先解决腹中温饱,睡了许久确实有些饿了。
云姜盯着她吃了好几口后,方才放心地讲起那个长达十二年的故事:
九岁的时候,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从师父的手上买走了我,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师父跟我说,从今以后我都要听那个人的话,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听他的话。于是,他将我带出了南疆,带到了囚禁着南苏王爷的骓云山。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叫冥夜,他还只是南苏的宜王殿下,苏筹。
那个时候正是深夜,他正在后山的林子里偷偷练武,他只有十二岁,但是却拥有了足以和一个成年人交手的功力,那天的他成功地在那个男人手下过了三十七招。那个时候的我在想,就算是师父可能也无法在那个男人的手下走过这么多招,那是不是意味着师父不仅打不过那个男人,就连这个十二岁的小孩也打不过?
因为这三十七招,苏筹得到了下山的资格,那个男人也将我送给了他。他说,接下来的时间,我要用我的能力,易容成苏筹的模样,替他坐在这骓云山的关押之地,直到苏筹回来的那一天。
我不能违抗,也不敢违抗,因为师父说过,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听他的话。
苏筹走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人跟他说,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他说过的话,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他自己了。我看着苏筹的眼眶在那一瞬间变得通红,握着剑柄的手上青筋暴涨,眼中有滔天的恨意涌动,然后什么也没说的转身离开了林子,被留下的我只能小跑着跟上他。
他是我到中原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新的“主人”,我不喜欢这个词,可我也不觉得还有什么词可以替代它,于是当下的我只能听话地跟着他一路潜回了关押他的竹屋。
我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收拾自己的物品,直到他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真的能易容成我模样?”
我点了点头,我卖乖一般地告诉他,南疆的巫女从小便具有操控虫蛊的能力,每个人的运用之法不同,能达到的效果也不相同,而我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蛊虫改变自己的面容,并且利用药物影响所有看到我的人,从而让他们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模样。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在他的面前释放了蛊虫和药粉,让他瞬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以为他会吃惊或是惊喜,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一副知道了的模样,然后平静地收拾了他的物品,准备在第二天的晚上离开。
为了避免我的穿帮,接下来的白日,他将他在骓云山的日常一一告诉了我,包括他的习惯、作息、身边的人,以及每一年的一个例外:每一年的一天,都会有一对母子上山来看他,我只需要不做理会即可。
那个女人叫做柏若涵,是他父皇的妃子,也曾是他母亲无话不谈的姐妹,可也是在皇宫营造百虫聚集,飞鸟尽落于梓闫殿异象的罪魁祸首。
因为她,皇后和大祭司有了攻击夏梓芜的借口,夏梓芜也因此成为了南苏百姓人人惧怕和厌恶的祸国妖妃。他说到此处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猩红的眼眸,那是在他脸上除了冷漠之外唯一的神情,我听着他的描述,只觉得这种异象像极了我们巫族的手段,若她真是巫族之人,我的把戏在她面前便最有露馅的可能。于是,我把苏筹的吩咐记在心里,到时候一定要躲她远远的。
那天他与我说了许多,我像是在听一个故事,甚至将他的吩咐当做了一种分享,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害怕他的离开。这里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可我却要一个待在这里许久许久,久到不知时间尽头,我开始害怕,却又无处释放这种害怕,以至于在他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服,告诉他,“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害怕你再也不会回来。”
他看了我许久,也许是因为愧疚吧,我代替他承受着囚禁之后,他却要去往自由的天地。
于是他挣开我的手后答应我,每三年后的今天都会回来一次,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回来就证明他已经死了,我也就自由了,那时的我就可以自行离开。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年的时间不短,可是因为有了他的承诺,我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我开始期盼三年后再相见的那一天。
他走后的第六个月,那对母子上了山,我谨记着苏筹的叮嘱,将他们拒之门外,更重要的是,我在柏若涵的身上闻到了虫蛊的味道,那是南疆巫族特有的味道,一般人闻不出来,也不会携带。因为害怕身份暴露,我在房间里点了香料,掩盖我身上的味道,学着苏筹的冷漠应对每一个前来的人。
可能我学得还不够像他,以致于连生气都没有吓到他们,那个叫苏辰的小孩居然从窗外爬了进来,还说他知道我没有生气,还硬是要跟我分享他在骓云山外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听,要将他赶出去,可是又不敢打开门将他推出去,因为柏若涵就站在门外。
那小屁孩儿越说越起劲,甚至还说起我跟以往的不同来,“你以前都不会跟我们说话的,可是今年你却出声赶我们,就说明你愿意跟我们说话了。我知道三哥哥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没关系,阿辰以后会保护你的,也一定会让父皇放你出去的……”
我万万没想到苏筹说的不理会,是完全不理会,不交流,不生气,不对话……
我庆幸只是这个小孩儿发现了我的不同,而不是他的母亲,他也因此跟我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里面也有苏筹的小时候,我忘了苏筹的叮嘱,问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因为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我听完了苏筹的小时候,也打开了苏辰对苏筹的情感闸门,他错将我当做了他的三哥哥,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会从窗口爬进来见我。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柏若涵以为我只是不想见她,便再也没有靠近过屋内,我也再不用担心她会发现我的伪装了。
于是,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我不见苏辰,那么就有可能会见到柏若涵,然后暴露身份;可如果见了苏辰,我就要以苏筹的身份与他相处。
若是等到苏筹回来的那天,发现他的仇人之子因为我的伪装,仍然将他当做哥哥,又该是怎样的感受?他又会不会怪我没有听他的话?
……
说到这里,云姜停了下来,沈洛弗也早已经吃完了饭,真挚地听着她所讲述的一字一句。
“后来呢?”
云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站起了身,“今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后面的事,明日再讲。”
云姜出了屋子,留下沈洛弗一人,心绪万千。
她从另一个人的视角里知道了他与苏辰的关系,而那个人在自己耳边讲述的故事中,却只有他的狠辣与麻木。
她开始期待明日的故事,因为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真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