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的石板路陡然变作了坑洼的泥路,平稳的车厢也逐渐颠簸了起来,沈洛弗坐在车里,从隐隐飘动的窗帘看出了这是出城的路。
无痕驾着马车一路往城外去,沈洛弗不问,他也不做解释,若是被门中的修罗看见,他这死字第一号暗卫正在此处给人赶马车,恐怕会以为是在受罚。
沈洛弗闭着眼小憩,等待着此行的目的地,还不知道琉璃如今怎么样了。
颠簸的车厢终于在一段山路之后停了下来,外面也传来了无痕的声音。
“姑娘,到了!”
睁开眼时,无痕也正好掀开了帘子。
马车停在了河边的一处花圃,五颜六色的花蕊盛开,沁人心脾的清香也在帘子掀开的那一刻扑面而来。
沈洛弗下了车,还没来得及问无痕这是哪儿,他便坐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沈洛弗一脸茫然,隐约间只听见四周有缓缓的水流声。
循着水声转过身,却瞧见一人一马正在树下看她,又似是等了她许久。
棕色的骏马在看见沈洛弗之后,低着头去吃地上的青草。
黑色的身影卓然而立在花圃的尽头,一抬眼便能看见。他转过身来看她,旭日渐落,金黄的光线却又正好照在他的身后,让面前的繁花,身边的乔木,与他身后泛着粼粼波光的水流皆成了他的陪衬。
就像快要消逝的流星透过疏木,像走动的孤月逆过行云,像明媚的阳光投下的光斑,若隐若现,却又分外显眼。
沈洛弗朝着他走去,柔声问道:“你的事处理完了?”
“嗯。”苏筹轻声地回道,然后笑了笑,“琉璃体内的真气虽除,但她从未习过武,内伤养起来也费劲些。我将她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苏筹耐心地解释着,眉眼之间却是从未有过的暖意,沈洛弗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可思议,像是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不会有的表情。
“多谢。”
“沈洛弗!”
“嗯?”
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眉心微微动了动,声音虽然依然淡淡的没什么情感,可是深邃的眼底却染上了一层温柔。
霎时间的对视,沉默。
良久之后。
“如果我不回连安了,你想去哪儿?”他看着沈洛弗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什么?”沈洛弗诧异得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她笑了笑,眼底的温柔却愈盛,“阴月教已除,大祭司和大司命已死,母妃和晴玉的血仇得报。剩下一个皇后,她之所谋不过是为苏瑾,如今我已为苏辰铺好了所有的路,他这次回京,功成名就,将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我的事都已经做完了,现在只剩我和你了。”
他的眼底凝聚着星海,那是他隐藏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如今坦然地展露在秘密的主人面前。
然后他又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回连安了,你想去哪儿?”
沈洛弗怔怔地望着他,错愕得不知所以,却在听懂他这句话之后,眸光微闪,似有温和的月泽,云开月明。
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抓住了一般,没来及回答他的问题,对面的人又继续说道。
“没关系,等你想好了,我们再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筹原本冷寂的眼眸露出温柔的笑意,解开了套在树上的马绳,纵身上马,然后向沈洛弗伸出了手。
苏筹像是换了一个人,可沈洛弗却什么都没问,便随着他的话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筹温柔地回她,伸出的手依然停在空中。
沈洛弗将手放了上去,他轻轻一拉,她便一个转身坐在了他的前面。
还没来得及适应,胯下的骏马便瞬间奔跑了起来,迈过花圃,沿着河流一路往上。明媚的日光之下,两人一马的影子在山间驰骋,沈洛弗坐在苏筹与缰绳建立的安全区内,从未有过的安心。
斜下的日光变成漫天的暖色调,一点一缕地撒在他们的身上,明明是落日的余晖,却璀璨得犹如朝阳。
他们之间那些漫长的时间,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它正常的流速。
一路飞驰,二人的影子被拉长,马蹄溅起的花瓣相呼应着,共同构成一幅移不开眼的风景画……
苏筹在河边的一处小院停了下来。
他率先下了马,自然地伸出了手,沈洛弗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顺着他的搀扶顺利下马。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松手,而是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沈洛弗诧异地抽了抽,他却抓得更紧了。
“……”沈洛弗张了张嘴,可在瞧见他眼里从未有过的深情之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鬼使神差地连抽出手都忘了。
苏筹牵着她推开了小院的门,一路朝里走去,温声道:“在你想好去哪儿之前,我们可以先住在这儿!这里没什么人,但远处有山,屋后有水,屋前可以种些小菜,山间也可以打猎,只要这山里有的,你提出来的,我都能把它们带回家来……”
“家?”沈洛弗错愕地望向他,这个词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苏筹刻意忽略了她的诧异,低头轻笑,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光华,他身边那些原本刺骨的寒意在此刻竟悉数成了一种恬淡自然。
“若是在这里待得无聊,我们还可以下山去城里逛逛,总之,天地之大,无论何处,我们都可以去。”
不知为何,苏筹以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描述他们的未来,竟让她有一种恍然一梦的错觉,她眨了眨眼,眼底流转的碎芒化成柔和清浅的光。
她迟迟没有回应,苏筹转过头去看她,轻声问道:
“你可是不喜欢这里?”
沈洛弗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闻言,他轻轻一笑,眉目温柔得似一川春水,“你忘了我们的赌约了?你赢了。”
沈洛弗迎上他的目光,突然间有一种错觉,这一刻的他既不是苏筹,也不是冥夜。
但她依然仰着头缓缓一笑,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我赢了。”
“走了这么久,你可饿了?”
他认真地问道。
沈洛弗点了点头,转眼看了看小院的设施,这里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
她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
苏筹松开了手,走向了小院外置的灶台,似要自己动手。
“你会做饭?”
沈洛弗跟在身边诧异地看向他,她怎么也想不到身为亲王的他居然还会做饭。
苏筹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在灶台下停下,目光扫视了灶台上仅有的食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需要饱腹,时间久了便什么都会了。”
沈洛弗的眼里明显一暗,云姜与她讲过的关于他的一生,在此刻竟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可那个人的语气,却是云淡风轻地在描述一件极其简单的小事。
“我帮你!”沈洛弗走向一旁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准备帮他洗菜,却被他一把拉住,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水瓢倒在盆中。
“不用,你就坐在这里等我。”他拉着她走向一旁的长凳,然后按着她坐下,叮嘱道,“很快就好。”
他朝着她微微颔首,像是在叮嘱一个小孩,说完便独自忙碌在灶台之间,那双杀人的双手,在此刻游刃有余地切着烹饪的食材。
沈洛弗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层薄雾,然后又在他转身投来目光之时,悉数隐下,随之换上一副期待的神情,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小院里便升起了袅袅炊烟,有一种复杂的恬静和谐。
这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又好像没什么话,沈洛弗就这样看着他做完一切,直到夜幕降临。
苏筹的最后一道菜完成,闲坐着好一会儿的沈洛弗终于获得了许可起身,陪着他一同将一菜一汤端进了房中。
“似乎清淡了些。”苏筹看了一眼面前的菜色,清清白白的色调,十分单调,心生歉意,“等明日我去山上看看……”
话未说完,沈洛弗已经去盛那碗单调的白菜豆腐汤,然后端着碗埋头喝下。
苏筹一怔,等她喝完之后便听得她说,“我觉得很好,冥夜……”沈洛弗言下一顿,似乎想到什么,眸光微闪,然后问询着他的意见,“我能依然唤你冥夜吗?”
“当然。”苏筹的眼中也有微光闪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是冥夜。”
他的神情与话语让沈洛弗也想起了在归羽山庄的那些回忆,感慨道:“是呀,我从来便只认识冥夜。”
回想起冥夜与苏筹在她面前的区别,每次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从来便是冥夜。
对面的人闻言抬眸看向她,将她眼底的情绪尽收眼底,二人之间的氛围在一瞬间安静到了极点。
“吃饭吧。”他的声音淡淡道,然后拿起了碗筷。
二人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吃完了他们的第一顿饭,就连那顿饭的味道都成为了一段无法忘却的回忆。
饭后他们一起坐在后屋的阶梯上,仰望着漫天的星辰,就连山间流萤都在向他们靠近……
沈洛弗伸出手去触碰围绕在身边的一只萤火虫,感慨道:“这个时节,居然还能看见萤火虫!”
春日百花,夏日萤,秋日红枫,冬日雪。不知不觉她来这个世界,竟然已经快一年了。
冥夜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微弱的萤火之光映入她的瞳孔,化作惊喜感伤之色。随即大手一挥,小院的灯火尽灭,一片黑色底蕴下的流萤之光,愈加明亮。
沈洛弗眼前一亮,转过头看向他,心中一时惊喜,却不知如何诉之,却听得他将手放下之后道。
“山里四季无常,喧嚣远离,不似人间,它们自然也停得久了些。”
他看着眼前的流光说出这段话,却又像是在说自己。
沈洛弗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直到现在,她都无法
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人间阎罗,无法确认眼前的一切将是他们要开启的一段新生活。
“是呀,生灵总在人远离的地方,繁衍生息。”沈洛弗掩下了眼底的神情,顺着他的话说道,然后在看向星夜之时突然问道,“仔细想来,你似乎从来不曾问过我从何处来?”
闻言,冥夜的眼底微微一闪,是然,他从来就不曾想过这一件事,那是因为……“不管你从哪里来,不管你是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出现了,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偏偏是此刻……”
他的话意味不明,那个抛出问题的女子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依然看着星空的方向,换了副神情道,“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
如果说当初宋曲生调换了她的命格,让她以许清凌的命格去往另一个世界,是为了避免南苏神权和他的陨落。那么她的回来则是因为无法改变的宿命,让她必然要出现在这一段南苏的记忆中,而推动这一切的冥夜,便是那个召唤她回来的人。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神秘女子所说的秩序原来就是她的宿命,她注定要出现,注定要应召宋曲生三百年前推算出来的那个预言。
修长的手指指向了天的方向,语气释然而又从容,“我从那里来!因你而来。”
话落,她神色明媚地看向身边的人,莞尔一笑道,眼里泛着真实而又似玩笑的光亮。
冥夜认真地看着她,一时微怔,像是在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种情意,让他永远也无法遗忘。
他的神情落在沈洛弗的眼里,让她一时也说不清悲喜,只是偏了头,然后试探着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感受到冥夜身体突然的一僵,但还是闭了眼,至少此刻可以放纵地贪恋着他的气息,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冥夜低眸看向身边的人,心中一股暗流涌动,暖暖的,他并非不善言辞,只是这种感觉他永远也无法诉于他人知晓,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只缓缓伸出的左手,护在她的身后,任由她缓缓睡去,任由时光流逝。
山间清月明,水光潋滟,银色的月光映照在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印在冥夜的眼底;水面来的微风吹拂着沈洛弗的发丝,他的衣角,撩拨着他心中的那股暖流,而他眼底的波涛汹涌的思绪依然无人可知……
小院的两间卧房,位列堂屋的两侧,正对而立,只要推开两间屋子的房门,便能一眼看见。
一片漆黑的小院,冥夜抱着睡着的沈洛弗走进屋内,无需灯火,他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行路,即使没有烛火,他依然看得分明。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女子,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此刻,他才有勇气去想自己与她的将来,是不是真的别无选择……
他不禁看向了这屋中的每一处,它们似乎在以无言的方式提醒着他,他与沈洛弗正在走向那种可能,可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像是一场梦,真实而又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