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弗从床上突然坐起,桌上的灯火不知何时燃尽,昨晚也不知是何时睡去,只是一股怅然若失的慌乱随着她的清醒袭上心来。
她慌乱地去寻找那个答案,推开门时,一眼便看见了对面的屋子,里面空空如也。
冥夜不见了身影。
她寻遍小院的每一处,却发现除了一个自己,他什么都没留下,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梦中遗迹,此刻回想起来才分清孰真孰幻。
怅然间,她低下了头轻笑,终究是梦醒时分最惆怅,也最能分清真实。
沈洛弗失落地转过身,走向屋内,可小院的门却响起了吱呀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冥夜正提着一只兔子站在院前,卓然而立,然后轻声道:“你醒了,今日不用再让你喝豆腐汤了。”
他将手里的兔子提高了几分,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收获。
沈洛弗的眉眼没能控制地皱起,克制的能力在再次见到他的这一刻,彻底破防。眼眶在瞬间湿润,眸光流转,那是真正的久别重逢,沈洛弗失控地迈动脚步,走下台阶,朝着他小跑而去,一下扑在了他的怀里,倾然泪下。
冥夜的身子一僵,手里的兔子也就此落在了地上,原本只是被打中穴位,麻痹得不能动弹的兔子,经过这一摔,瞬间蹦跳着,手忙脚乱。
“我以为你走了。”
沈洛弗终于坦然地吐出自己的心中所想,眼中的泪水第一次如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下,落在他的胸间,隔着衣服都让他的心头滚然一烫。
他的呼吸骤然紊乱,停滞在空中的手缓缓落在她的背后,竟有些颤动着地抚摸着。
“我只是去山上看了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胸膛也觉得热热的,良久之后,他解释了自己的离开,“正好抓了只兔子!”
沈洛弗也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立刻抽离出他的怀抱背过身去,擦去眼泪,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这副哭嗒嗒的模样,连她自己都没有见过,一时间羞得面红耳赤。
耳朵的温度瞬间升了上来,因为害怕被他看到,当即又朝着里面走了两步,正好瞧见落在院子里的兔子正在四处乱窜着,像极了此刻的心境。
冥夜感受到了她此刻的尴尬无措,当即也解围道:“南境疫症刚除不久,这山上没见什么猎物,寻了许久才见这一只兔子,看来我昨日的话说大了。”
他的语气有些惭愧,也故意将话题引到了那只兔子的身上,缓解了眼下的气氛。
沈洛弗看着那只兔子蹦跳渐止,心里的鼓点方才减缓了几分,面上的烫红也消退下去。
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沈洛弗,苏筹冷寂的寒眸中溢出点点笑意,只是在同样看见这只兔子之后,带着几分疑惑道,“不过这山里只有这一只兔子,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沈洛弗听出了他话中的疑虑,调整神态之后转过身来,院子里的兔子也朝着门口的方向蹦了蹦。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听得外面传来一声情绪激昂的童声:“就是这个方向,一定是他们偷了我们的兔子!”
二人循声看去,正好瞧见一个孩童带着一个猎户装扮的男子向他们的院子走来。
沈洛弗与冥夜相视一眼,在结合他们的话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院里的那只兔子。
“……”沈洛弗微微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种可能。
冥夜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误会,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
“敢问阁下,方才是否逮了一只兔子?”
冥夜的话没有说完,那猎户已经来到门口。
“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用一块石头就将如意打晕了,然后又嗖地一声消失了。”
跟随在侧的孩童也站出来指摘道,在走近后更是一眼就看见了院里的兔子,立刻像是发现了证据一般,指着院子里的兔子就大喊,“阿爹你看,那是我们的兔子!”
男人顺着小孩儿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兔子,脸色一沉,但是又在看见院中二人的神态模样之后,面色缓和,似乎也不信他们是鸡鸣狗盗之徒。
“二位有礼,在下卫宽,之前似乎不曾在山间见过二位?”
卫宽面对“偷盗”兔子的嫌疑人依然恭敬有礼。
“我们是近日方才来到此处。”冥夜也朝着男人拱手道,“这兔子是在下方才在林间捕获,确实不知它属于阁下。”
“林间?”卫宽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看向了心虚往后一躲的自家孩子,“阁下是说,方才是在林间看见的这只兔子?”
“不错,今日我在山中狩猎许久,不见一只猎物,这只兔子又正好跑过,我便将其带了回来。”
卫宽的脸色瞬间难堪,“看来是一场误会。阁下不知,自从南境发生疫症之后,这山间的猎物大大减少,我们这些打猎为生的猎户也只能自己饲养一些家畜维持生计。我家小儿与这只兔子生了些感情,许是不想我们杀它饱腹,就将它偷偷放了出来。今日正好遇见阁下将其抓走,才又寻了我来讨要。”
说到此处,那小孩被戳破了心思,当即跑向院里的兔子,一把将它抱在怀里,防贼一般对着众人喊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要把如意带走,它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能吃它。”
“你过来!你既然放了它,它就不属于你了。”卫宽朝着冥夜二人致歉一笑,转而面向院里的方向引导道。
“我放了它是要它活着,不是让它去做别人的盘中餐的。”
“卫向阳,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眼见儿子犯冲,卫宽立刻切换到了教育孩子的父亲模式。
“我不管,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吃如意的。”卫向阳也不愿妥协,抱着兔子僵持着。
卫宽面容尴尬,本来将人家当做盗贼追到人家家里来就已经够失礼了,自己儿子还在人家家里犯浑,一时之间只觉得抱歉。
正要采取武力时,冥夜站了出来。
“既然这只兔子是这位小兄弟的朋友,便让他带回去吧。”
“真的?”卫向阳一脸惊喜。
“这……”卫宽知道自己儿子对这只兔子的感情,若是不依了他,他只怕就会待在这不走了,一时间只觉得不好意思。
“世人饲养家畜是为生计,可家畜若是有了名字,便不能用来饱腹了。所以还请阁下让令公子将其带回去吧。”
冥夜看着卫向阳抱着那只兔子的神情认真说道。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沈洛弗下意识地看向他,像是看见了他的另一面。
卫宽也对眼前的人生出了几分好感。
“多谢阁下,今日冒昧前来质问,还请二位见谅。在下卫宽,是这山间的一个猎户,不知能否与二位交个朋友?”卫宽抱拳作礼道。
冥夜的眼神微微一闪,最终还是回道:“冥夜!这位……”
介绍到沈洛弗时,冥夜语中一顿,似乎在思考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还未想好,沈洛弗便接过他的话继续道:“我姓沈。”
“冥夜兄弟,沈姑娘,今日是在下唐突,我与妻子就住在这山上,日后定会登门赔罪,今日就先告辞了。”卫宽朝着二人致歉,转过头训斥卫向阳时,又升了几个音调,“还不快过来道谢,真想留在这里!”
“谢过大哥哥大姐姐!”卫向阳闻言立刻高兴地漏出牙花子,鞠了个躬谢道。
话落便抱着兔子跟着卫宽一起出了小院,一边走一边仰着头对卫宽问道:“阿爹,那你还要吃如意吗?”
“还说呢,要不是你假传军情,我会急冲冲地跑到人家家来?回去家法伺候!”
“有阿娘在,你才不会打我呢!”
“哼,这次的事,恐怕你阿娘会第一个动用家法……”
这对父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离开沈洛弗和冥夜的视线。
等他们走远后,冥夜回眸方才注意到沈洛弗一直在看着自己,一时无措。
“怎么了?”
“没什么!”沈洛弗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似感慨一般道,“只是没想到,修罗门主竟然差点做了小偷!”
冥夜闻言,也低头一笑,难办道:“看来今天又只能让你喝汤了。”
沈洛弗看着他,提醒道:“是你说的这里远处有山,屋后有水……”
冥夜一时微怔,还没来得及去想沈洛弗话中的意思,沈洛弗却自然拉起他的手朝屋后的方向走去,一如昨日他牵过她的手走进这院中。
“昨日是你做饭,今日便交给我了。”
她拉着他朝屋后的河边走去,顺手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用冥夜身上的刀削了一个尖刃出来。
浅浅的笑容逐渐散开在她白皙的脸上,像他在黑暗之中仰望的一束微光,明媚而又耀眼。
她在河边脱了鞋袜,挽起裤脚,朝着鱼的方向,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一点点地走下水。
“你会抓鱼?”冥夜站在岸边,没见过她这样的一面,心中惊奇。
沈洛弗背着身子,冥夜没能看到她心虚的表情,只听到她略带自信的声音回复:“一点点吧。”
根据光的折射原理,叉鱼的时候不是正对着鱼,而是根据水的深浅叉向鱼影的下方,在速度足够的情况下,是极有可能成功的。
没想到以前学过的东西,如今用在了叉鱼上,也算是一种实践了。
走到鱼影游走的位置,沈洛弗保持一个姿势许久,直到有一只正好游到她的捕猎范围,削尖的一头瞬间入水,又意料之中的擦肩而过,惊起一阵水花。
溅起的水花瞬间溅在了沈洛弗的脸上,一阵狼狈。
岸上的冥夜目睹了一切,唇角勾勒出一道几不可见的弧线,就连冷俊的面容也缓缓绽开出一丝温柔。
沈洛弗连续叉了几下,然而都因为力量和速度的原因,几次擦着鱼鳞划过,一时间有些气馁。
冥夜站在岸边也未出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认真的模样,眼底的深邃渐渐褪去,逐渐放松的温柔自眼底缓缓而出,犹如面前的这条河流不停地蔓延。
直到看见沈洛弗朝着深水处走去,心中顿生担忧,上前了两步,可转眼便见她自己也意外地举起手里的鱼叉,一条鱼正好穿透在她手里的鱼叉上。
她惊喜地转过身来,眼中顿时焕发着她平时少有的惊喜神采,大声地唤着他,“冥夜!”
冥夜的脸微微一颤,他竟由心地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一种久违的情绪。
沈洛弗提着裙角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走近去接她,担心她在这两步路间摔倒。
她踩着形状不一的鹅卵石,踉跄着,自然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之上,走到岸边时又反应过来地抽开手。去提自己的鞋袜时,又被冥夜抢先一步,然后一把将她抱起。
“这样走快些!”他目视着前方,踏步而行,极度自然地说出这句熟悉的话。
突然悬空的沈洛弗,双手愣愣抓着那根穿着鱼的木棍,蜷缩在冥夜的怀中不敢动弹,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院,冥夜将沈洛弗放在院中的石凳之上,仔细地替她擦拭着脚上的水渍和泥沙。
他面不改色却让沈洛弗心中一阵慌乱,在他要给自己穿鞋袜时连忙收回了脚,“我自己来吧。”
冥夜这才抬眼瞧见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再意识到原因之后,眼底闪过一丝歉意,站起来后背过身去,停顿了片刻后,从容而又小心翼翼地致歉道。
“抱歉,我从未与别的女子这样相处过,若我的行为让你觉得不适……”
“我去做饭。”
沈洛弗慌乱地走过他的身边,也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拿着鱼就往灶台的方向去,只将冥夜的话当做没听见,面上的温度方才降下些。
冥夜的目光随着沈洛弗移动,方才的话仿佛还在嘴角,微微一怔后,又似乎在若有所思着什么。
须臾,鹰眸之间便默然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种随遇而安的肆意。
也许就这样,也不错。
晌午之后,沈洛弗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兀自出神,冥夜也随她一同坐下。
两个人就算什么也没说,却也可以这样静静地等着时间流逝,沈洛弗不知道这种相处的方式到底算什么,但还是没忍住地问他:“你会不会有些无聊?”
“为什么这么问?”
“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一个人,所以即使什么都不做,我都可以与自己相处。可是,若是让你……”
“不会!”冥夜看穿了她的顾虑,接过她的话及时道,这些年的过往也在眼前一一闪过,让他的眼底骤然一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是一个人……而且,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用做,很好!”
听着他的话,沈洛弗又一次想起了云姜向她讲述的那段往事,心里一揪,眉心也浅浅皱起,最终化作一句,“那以前你停下来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
沈洛弗问的是,在他没想复仇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可是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停下来似乎是件可怕的事。
冥夜的表情在一瞬间凝重,这个问题似是触碰到了他的敏感点,连回答都显得十分的困难。
“没关系,你不用回答,我不该问的。”沈洛弗及时后悔道。
可是冥夜凝重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散开,陡然轻松地道:“在想辛宿山里发生的一切……在想我们……”
他云淡风轻地袒露着自己的心意,原本肉麻的词汇却因为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而格外的有分量。
沈洛弗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眼里的瞳仁也瞬间放大,似乎是不敢相信。
“什么?”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停下……在此之前,我的一生快速而又短暂,犹如一瞬之间,那些年里,我做过许多事,也可以说只有复仇这一件事。在我扔下那根火把时,它便是我活着唯一的念头,不死不休,所以我不能停下……”
他的声音逐渐低哑,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压了下去……
“冥夜……”而沈洛弗也像是领会一般唤了他的名字,也算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她的心像是被瞬间揪了起来,有一句想问的话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只有眼底涌出的酸涩在提醒着她,就到这里吧。
好在院门口突然出现的人打断了他们之间这段沉重的对话。
“请问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