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压低声音用低沉的语调,像是在自问自答地说道,“自朕登极以来,东虏已经四次入寇。九年秋,虏骑入犯,昌平失守,震惊陵寝。凡为臣子,都应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两年,虏骑又长驱而入,蹂躏京畿。似此内乱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杨嗣昌听了赶忙跪下回答:“微臣身为本兵,不能克期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实在罪该万死。目前局面,惟有对虏行款,方可专力剿贼。”
年轻人与中年大叔间的对决,终于下出了胜负手,崇祯如愿以偿地从杨嗣昌大叔的嘴里听到了行款也就是政治术语中说的议和二字。
“朕本来有意召全国勤王之师与虏决战,可是流贼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专力对外。目前之计,对虏总以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抚亦未尝不可。卿与辽抚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满洲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话已经说开了,自然双方就要自亮肚腹,没必要藏着掖着装大脸猫。
“臣今日已经接到辽东巡抚方一藻之密书,言周元忠已经回来,满洲屡胜而骄,态度倨傲,且恐我天朝意见不一,所以不肯就抚。”
崇祯的心中猛然涌出一股失望的热泉,但是他本身就是成长了二十年的领导人,所以对外几乎没有任何流露,只不过略停片刻,才问道:“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详谕朝廷愿抚之诚意。”杨嗣昌作为首辅,是最为深悉皇上内心的重臣,他也觉得如其图耗国力,做此无望之争,还不如按照攘外必先安内这条大路去走。
此时的崇祯君臣,心中虽然绝望,可是还没有到宁与外族不与内鬼的决绝。一来,崇祯确是宵衣旰食想成为大明朝的中兴之主;杨嗣昌也绝不是一个平庸之辈。若论军事、文化方面的人才辈出,大明朝可谓是冠绝古今;单说科学、经济之发达,也不是一个尚在茹毛饮血的民族可以望其项背的,不过历史没有定式与定理。
“是否会走漏消息?”崇祯小心地问自己的首辅
杨嗣昌是一个饱有经验的老司机,他不敢像高起潜那样把实情全部隐瞒,他决定说出一点实话,给自己留个退身步:“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来辽东,卖卜为业,所以派他前去,原想着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如今京城之中已经有了一些传言……”
“怎么会传出去了?”崇祯有点吃惊,同时也有点生气。
“虽然京城里有些传言,但真实情形,却无人知晓!只要陛下圣衷独断,不令群臣阻挠大计……”
崇祯截住首辅杨嗣昌的话头,“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杨嗣昌的头垂得更低了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边事,邸报一概不许抄传,满城人皆以边事为讳。’为什么要禁止抄传?”
崇祯所言的邸报又被称为邸抄。也有称之为朝报、条报、杂报的,是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据史料中记载,汉代的郡国和唐代的藩镇,都曾在京师设“邸”,其作用相当于现今的驻京办的新闻机构,重在传达朝政消息,凡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都是邸吏们所需收集抄录的内容。
邸报最初是由朝廷内部传抄,后遂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故又称宫门抄或者是辕门抄,其实际上就是最早的一种新闻发布方式,是古代手抄的官方报纸。大明朝初用木刻版印刷,到了崇祯十一年改为活字印刷,以登载诏令、奏疏、塘报等内容。
杨嗣昌的话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恐怕有些与和议有关的,有些是军事机密,不便外传。”
“凡涉机密的,不许抄传;若行间塘报,为何不许抄传?一概不许抄传,反使大家猜疑”,崇祯说道。
“皇上所见极是。”
崇祯叹口气说:“如今虏兵已临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来行款之事只好慢点儿进行了。”
稍停一下,他忽然忧虑地盯着杨嗣昌的脸,轻声问道:“卢象升可赞同议抚么?”
“臣尚未见到象升,不知他是否赞同。他明日前来陛见的时候,陛下不妨当面问他一问,听听他的意见;如象升也主张行款,廷臣中纵然有人反对,力量也就小了。”杨嗣昌的话还是老谋深算,其实在他的心中,认为那些不同于行款之人,差不多都是不大受到重用的朝臣,显然深受国恩的卢象升不再此列。
崇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感到了外廷群臣,在这个问题上给自己很大的无形压力,并且担心连杨嗣昌也会对他的急于向满洲议和的苦衷不能够十分谅解,于是又道:“朕原来也是不主张行款的,无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灾荒不断,兵饷两缺,及内不能及外,只好对东虏暂时行款。俟内乱敉平,腾出手来,就可以对东虏大张挞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所谋深远,自然非是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的。然如抚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见,今日哗然而议者,彼时即哑口无言矣。”杨嗣昌深悉国事日艰难,他对崇祯的国策很是赞同。
“但愿能够如此才好。”崇祯的神情重又恢复如常
“昔时对俺答议款,反对者何尝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为顺义候,贡马互市,从此相安无事,朝廷得解除西北边患,并力用兵东胡,众人始知对俺答行款为得计,今日之事,与昔日何其仿佛。”杨嗣昌是饱学之士,他的心中也盼着能够遵循旧例,让垂死的大明重现曙光。
“卿言甚是。”崇祯深深感到“吾道不孤也!”,他很是欣慰自己有这样一位以大局为重的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