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赟后面来过两次。隔着玻璃橱窗看着母亲。在外面停留片刻,和筱雨没有交流,便又匆忙离去,再没有出现过。
筱雨每日打卡报道。透过那冰冷的玻璃橱窗,静静地看着母亲那模糊的轮廓,看着护士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曾卫国和刘雅琪坐走廊里有一排椅子上,风从门洞那边吹来,带来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地上的瓷砖上,反射冰冷而黯淡的光。偶尔有人急匆匆的走过。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刘雅琪忧心忡忡的说,“医生都说的很明白了,筱雨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呢?”
“这种事旁观者清,换到自己身上,感情就战胜理智了。”曾卫国说,“谁都是希望自己的亲人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
“说得也是,”刘雅琪同意说,“我妈昏迷那会儿,就我一个人坚持,整整折腾了一年,最后还是走了。还得大家辛苦,病人也受罪,得不偿失。”
“其实已经是不错了。中国人均寿命才七十五岁,能活过九十的不多。人总归是要死的,真的没必要纠结。”
“李老师应该是很幸福的。没什么痛苦,也没有折腾家里人。真的像我妈那样,未必是好事。你可以劝劝筱雨。”
“这种事不好劝。”
第二十三天。医生把筱雨叫了去。曾卫国和刘雅琪也跟着。
“你母亲多器官功能衰竭,你赶快拉回家吧。要不就来不及了。”医生面色凝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咱们这的风俗是人不能死在外面,死了进不了家。我给你挂着吊瓶吸着氧,派救护车给你送回家了。”
筱雨脸上挂着泪,拿出手机给筱赟打电话,声音哽咽着说,“妈上午出院,你来一下。”
不多时,筱赟匆匆赶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神闪躲着不敢直视筱雨。
“你去结一下住院费。”筱雨把出院单递给筱赟。
“住院费一共二十八万六千多。自费要三万五。”过了一会,筱赟拿着住院单回来,“我卡里没有那么多钱。妈的存折不是在你哪吗?”
“妈要回去了。”筱雨拿回出院单,“我去结吧。”
曾卫国和筱赟小心翼翼地把李老师移到救护车上带轮子可以折叠的移动床上,抬上救护车。
李老师面色苍白如纸,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瘦了一圈的脸上毫无生气,紧闭的双眼好像是睡着了,平静安详。一缕湿漉漉的白发粘在脸颊上。口鼻上罩着氧气罩,氧气罩的透明塑料外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刘雅琪手里高举着还在滴着液体的吊瓶,小琴手里地抱着像枕头一样的氧气袋,两个人坐着李老师身边。
“上一个人来指路。”司机头探出窗外,大声喊道。
“去哪?”筱赟转过头问筱雨,“去你那吗?”
“当然回妈自己家了。”筱雨不假思索地随口说道。
“不行啊!”筱赟一下子慌了神,两手一摊,声音急促而怯懦,“美莉说过,绝对不能拉回家来。”
“扔在路上吗?”筱雨愤怒地瞪着筱赟。
“可以去你哪……要不送殡仪馆……”筱赟的声音越来越小,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敢直视筱雨的眼睛。
“妈还没死呢!”筱雨气得满脸通红,气鼓鼓地问,“妈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回?”
“不是有小孩了吗……小孩子会害怕。”筱赟的头低得快要埋进胸膛,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走不走啊?”司机按一下喇叭大声喊着。
喇叭声显得格外刺耳。
曾卫国轻轻地拉了拉筱雨的衣服袖子,“回咱们家吧。没关系的。”
筱雨狠狠地指着筱赟的鼻子,眼中的鄙视毫不掩饰,“妈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窝囊废!”
曾卫国用力地把筱雨拉上车,自己坐到了副驾驶座。
救护车缓缓开动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曾卫国回头看了一眼,筱赟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用空洞而迷茫的眼神看着离去的救护车,显得落寞无助。
救护车停在远望大平层前面,司机帮忙把李老师躺着的折叠床抬下救护车。
曾卫国推着移动床走进电梯,刘雅琪和小琴紧跟着。
筱雨赶到前面开门。
曾卫国和司机把李老师抬到床上。
小琴给李老师盖上被子。
刘雅琪把吊水瓶挂在衣服架子上。
曾卫国塞给司机三百块。
司机也没有推辞,拉着移动床走了。
筱雨跪在母亲身边,用热毛巾擦拭母亲脸上滑腻的死去的表皮细胞。
李老师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慢而深长,像是潮起潮落一样。
曾卫国知道这是临终前的潮式呼吸。
氧气袋瘪了。
李老师的呼吸急促起来。
曾卫国赶紧把最后一点点氧气没从袋子里挤出来。
李老师费尽最后一点力气深吸一口气,像是瘪了的气球,再也无力把气吐出来。
刚才还艰难地往下一滴一滴不停地滴着的药水,停了下来。
刚才还像是微波起伏的水面,变成了死水微澜。
一切都静止了,平静了。
只有筱雨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